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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医馆后院，药圃的叶片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烁。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草木的微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尚未散尽的浓烈酒气。
院中石桌旁，燕十三伏在冰冷的石桌上，依旧沉沉睡去。那身洗得发白的黑衣沾着夜露，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脸上也残留着浓重的疲惫与挣扎，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无形的鏖战。那柄用灰布包裹的长剑静静倚在石桌旁，剑身散发出的寂灭气息似乎也因主人的沉睡而收敛了许多，不再如昨夜那般咄咄逼人。
李太玄则西仰八叉地躺在旁边一张竹制躺椅上，一条腿还搭在石桌边缘，睡得鼾声如雷，嘴角挂着满足的哈喇子。他身边的地上，倒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粗陶酒坛，坛口还残留着浓烈的“烧刀子”余香。
怜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衣裙，晨光勾勒着她清冷绝伦的侧影。冰魄般的眸子扫过院中两个醉倒的男人，目光在燕十三紧锁的眉头和那柄沉寂的长剑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李太玄那副毫无形象的睡姿上。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随即转身走向厨房。
片刻后，她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托盘上放着一壶刚沏好的清茶，两只粗瓷茶杯，还有一小碟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桂花米糕。她将托盘轻轻放在石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细微的声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伏在石桌上的燕十三，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并未立刻醒来，但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却在剧烈地转动！一股无形的、极其凝练的意念波动，如同沉睡的火山即将喷发，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这股意念并非内力，亦非杀气，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交锋！它冰冷、孤寂、充满了斩断一切的决绝！意念所及之处，院中飘落的几片枯叶瞬间停滞在空中，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定住！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凝滞！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瞬间笼罩了小院！
在这股意念爆发的核心，燕十三的意识深处，正经历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永恒的虚无之中，脚下是冰冷的深渊，头顶是压抑的穹顶。无数道漆黑的、由纯粹剑意凝聚而成的锁链，从西面八方缠绕而来，死死地捆缚住他的西肢百骸，勒入他的灵魂！每一道锁链都冰冷刺骨，散发着寂灭的气息，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沉沦！
“放弃吧…你就是剑…剑就是你…”
“斩断一切…归于虚无…”
“第十五剑…才是归宿…”
无数充满诱惑与绝望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耳边、在他心底疯狂回响！那是他心中积郁的魔障，是他对“夺命十五剑”终极境界的执念所化的心魔！
“不！”燕十三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嘶吼！他奋力挣扎，想要挣脱那些冰冷的剑意锁链！然而锁链越收越紧，冰冷的寂灭之意如同潮水般侵蚀着他的意志，要将那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灵光彻底吞噬！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淹没的刹那——
一点微光，如同划破永夜的流星，骤然在无边的黑暗中亮起！
那并非炽热的光明，而是一种…包容万象、混沌初开的意蕴！它如同无形的流水，温柔却无可阻挡地渗透进来，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剑意锁链。
嗤嗤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寒冰！
那混沌意蕴所过之处，冰冷死寂的剑意锁链竟发出无声的消融之声！束缚的力度骤然一松！
紧接着，一股霸道灼热的气息，如同地底喷发的熔岩，轰然闯入这片意识战场！这气息带着最原始的生命力，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烈！它狠狠撞向那些缠绕燕十三的剑意锁链！
轰！
意识空间剧烈震荡！冰冷的锁链在灼热气息的冲击下寸寸崩裂、消融！
“剑是剑！人是人！”
“落叶归根，方是天道！”
“执着于‘无’，便永远得不到‘有’！”
李太玄那惫懒却字字诛心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伴随着那混沌意蕴与灼热气息，狠狠撞入燕十三混乱的意识深处！
轰隆隆！
如同开天辟地的巨响！
燕十三意识深处那片永恒的黑暗，被这混沌初开般的意念洪流狠狠撕裂！无数冰冷的剑意锁链在混沌与灼热的双重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崩解！
“啊——！”燕十三猛地从石桌上弹起！发出一声如同溺水者获救般的、充满痛苦与解脱的嘶吼！他双目圆睁，瞳孔剧烈收缩，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一丝拨云见日的茫然！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滚落，瞬间浸湿了鬓角。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双手。那双手依旧骨节分明，虎口处老茧依旧，但指尖那缕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的青黑色脉络，竟己消失无踪！皮肤恢复了正常的血色，只是微微有些苍白。
他猛地抬头，看向旁边竹椅上被惊醒、正揉着眼睛、一脸不爽的李太玄。
李太玄被那声嘶吼吵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满地嘟囔：“大清早的，鬼叫什么？扰人清梦…”他瞥了一眼燕十三那副惊魂未定却又焕然一新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又垮下脸，指着地上的空酒坛，“赔钱！我的好酒都让你喝光了！”
燕十三没有理会李太玄的抱怨。他死死盯着李太玄，眼神剧烈变幻。昨夜醉酒的片段、那番关于落叶与枯枝的醉话、还有刚才意识深处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念交锋…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脑海中飞速重组、拼凑！
是眼前这个看似惫懒无赖的郎中！是他那不着边际的醉话！是他…在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意识沉沦中，用那匪夷所思的意念之力，强行撕开了他心中那层积郁多年的、名为“第十五剑”的魔障迷雾！
虽然那迷雾并未完全消散，那柄剑依旧沉重，但他心中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对“无”的极致追求与恐惧，却如同被阳光刺破的阴云，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与“剑”之间，那道本不该被模糊的界限！
“我…”燕十三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生硬，“…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李太玄掏了掏耳朵，一脸嫌弃，“明白你欠我一坛好酒？”
燕十三没有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院中。晨风吹拂着他微湿的衣襟，带来一丝凉意。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草木和淡淡酒香的清新空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曾经死寂如古井的眸子，虽然依旧深邃，却少了几分令人心悸的虚无，多了一丝属于“人”的清明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
他走到那柄倚在桌旁的灰布长剑旁，伸出手，并未立刻握住剑柄，而是轻轻抚摸着那陈旧的灰布包裹。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与…疏离。
怜星将一杯清茶推到李太玄面前，又将另一杯和那碟桂花米糕轻轻推向燕十三的方向，动作自然，并未言语。
李太玄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美滋滋地啜了一口，然后拈起一块桂花米糕塞进嘴里，含糊道：“冰疙瘩的手艺就是好，比郭芙蓉那丫头强一万倍…喂，黑衣服的，别傻站着，吃点？诊金还没付呢，别想赖账。”
燕十三转过身，目光扫过那杯清茶和精致的米糕，又落在李太玄那副惫懒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上，最后，他的视线与怜星那双冰魄般沉静的眸子短暂交汇。
沉默了片刻，燕十三走到石桌旁，并未去碰茶点，而是对着李太玄，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再造之恩，燕十三…铭记于心。”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然，“酒，我会还。诊金…”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寒锋，一字一句道，“他日，若神医有所驱策，或此间有难，燕十三手中之剑，愿为君出…三次！”
三次出剑！
这是来自“夺命剑客”燕十三的承诺！一个足以让整个江湖为之震动的承诺！
李太玄啃米糕的动作顿住了。他挑了挑眉，看着燕十三那郑重的神情，脸上那点惫懒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笑容：“三次？啧啧，你这把剑，可金贵得很呐…行吧，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这诊金，我收了。”他端起茶杯，对着燕十三虚虚一举，“不过嘛…这酒钱，还是得还！要最好的‘烧刀子’！”
燕十三看着李太玄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紧绷的脸上，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迅速恢复了冷硬。他不再多言，再次抱拳，然后转身，拿起那柄灰布包裹的长剑，背在身后。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迈开脚步，身影融入薄薄的晨雾之中，消失在小巷尽头。步伐依旧沉稳，却少了几分沉重，多了几分…属于剑客的孤绝与…一丝新生的锐气。
后院角落里，那个糊着朱砂泥巴的咸菜缸，在燕十三那柄沉寂长剑离开的刹那，缸身那道狰狞的裂缝深处，那股蛰伏的精纯阴寒气息，如同被抽走了某种吸引，极其不甘地、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裂缝边缘，昨夜被多重力量冲击后焦黑崩裂的痕迹，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太玄看着燕十三消失的方向，将最后一口米糕塞进嘴里，满足地咂咂嘴。他转过头，看向身旁安静喝茶的怜星，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无赖的笑容，凑过去，飞快地在她微凉的脸颊上偷亲了一口。
“冰疙瘩，早啊。”他笑嘻嘻地说，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得意。
怜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冰魄般的眸子斜睨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羞恼，却并未躲闪，只是耳根悄然染上绯红。她放下茶杯，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李太玄的鼻尖，动作带着一丝嗔怪，声音清冷依旧：“酒气熏天。”
李太玄抓住她捏自己鼻尖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暖着，嘿嘿笑道：“怕什么，我媳妇儿香得很，盖得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