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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撕扯着盛夏的晌午，碎玉轩的冰鉴吐着丝丝白气，却驱不散殿内无形的紧绷。安陵容跪坐在紫檀缠枝莲纹的矮榻上，面前的红木托盘里，摊着一匹被从中撕裂的月白浮光锦。断裂处经纬松散，如同被野兽利爪撕开，锦面上流转的银河般的光泽也黯淡了，沾着几点可疑的、黄褐色的污渍。她的指尖抚过那粗糙的裂口，如同抚摸一道新鲜的伤疤，眼神却平静得骇人，只唇角抿成一道冷硬的首线。
“库房清点回话，”槿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寒意，“皇后娘娘宫里前日领走的，正是这匹料子的另一半。领单上记的…是给新得的雪狮子猫裁个暖垫。”
甄嬛端坐上首，指尖一枚羊脂白玉的棋子轻轻敲在青玉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嗒”声。棋盘上黑白云子绞杀正酣，她却仿佛浑然未觉，目光只落在那匹残锦上，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浮光锦，她赐予安陵容的护身符，亦是她们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印记。如今，竟被生生撕裂，一半沦为畜生的垫褥！
“雪狮子猫……”甄嬛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凝滞的空气里，“皇后娘娘，倒真是好兴致。”
安陵容抬起眼，目光与甄嬛在空中无声交汇。没有愤怒的控诉，没有委屈的泪水，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淬了毒的冷静。她忽然起身，走向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炉。炉中残灰尚温，她打开炉盖，将那只撕裂的浮光锦毫不犹豫地投了进去！
嗤——
微弱的火苗瞬间舔舐上细腻的锦缎，月白的浮光在火焰中扭曲、卷曲，发出细微的焦糊气味，那点黄褐污渍迅速变黑碳化。安陵容静静地看着，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不定，如同她眼底压抑的、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
“既是脏了的东西，”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淬毒，“烧了干净。只是可惜了这上好的料子，白白糟蹋。” 她说着“可惜”，眼神却无半分惋惜，只有一片焚尽后的荒芜。
甄嬛落子的动作未停。“料子没了，心意还在。”她抬眼，看向安陵容，“听闻容儿近日新得了一匣子‘玉骨香’？清心安神，最是难得。”
安陵容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转身，从多宝阁最隐秘的暗格里捧出一个巴掌大的螺钿紫檀盒。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极其清冽幽冷的异香弥散开来，瞬间压过了锦缎焚烧的焦糊味，丝丝缕缕，钻入鼻端，竟让人心神为之一清。盒内铺着墨绿丝绒，其上静静躺着数十根细如牛毛、莹白如玉的香条，正是价比黄金的海外奇香“玉骨香”。
“姐姐好灵的鼻子。”安陵容的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香条，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这香清则清矣，只是太过孤寒，需得一点‘红尘暖意’调和，方显其真味。” 她说着，拿起旁边一只白玉小碟，用小银匙从另一个不起眼的青瓷罐中舀出小半勺细腻的、暗红色的粉末。那粉末带着淡淡的腥甜气，混在“玉骨香”清冷的异香中，显得格外突兀。
**血竭粉**。活血生肌的圣药，亦是某些阴诡之物绝佳的引子。
甄嬛的目光扫过那暗红的粉末，眼神沉静如渊，无波无澜。
安陵容的动作行云流水。她将血竭粉均匀地洒在几根玉骨香上，莹白的香条瞬间染上点点妖异的暗红。接着，她拿起一把细密的银鬃刷，蘸取少许清透的桂花头油，极轻、极匀地刷过沾了血竭的香条表面。油光浸润下，暗红的斑点晕开，如同雪地里洇开的血梅，竟透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这油，”安陵容的声音轻柔，如同情人低语，“是御花园里那株百年老金桂今晨采下的初露所制，最是馨香纯净。用它调和，方能锁住这‘红尘暖意’，让香气……经久不散。” 她将处理好的几根香条单独挑出，放入另一个小巧的、铺着明黄锦缎的掐丝珐琅盒中。明黄，那是唯有帝后才能享用的颜色。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冰鉴融化的水滴，落在铜盆里，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焚毁浮光锦的最后一缕青烟在香炉上方扭曲着消散。
三日后，凤鸾宫。
皇后的爱宠，那只通体雪白、骄矜异常的狮子猫，正懒洋洋地蜷在窗边贵妃榻上。它身下，赫然垫着半匹月白色的浮光锦，锦缎的光泽虽在，却被猫毛和不知名的污渍沾染得一片狼藉。猫儿惬意地打着呼噜，的鼻头不时翕动，贪婪地嗅着身下锦垫散发出的、一种极其幽微的甜香——那是浸透了桂花头油和血竭粉的气息，正丝丝缕缕，透过浮光锦的经纬，渗入它蓬松的毛发深处。
一个小宫女拿着把镶着玳瑁的精致细齿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猫儿背上的长毛。梳齿过处，带下不少雪白的浮毛。宫女习以为常地将梳下的猫毛拢在手心，准备丢弃。
“慢着。” 皇后斜倚在凤榻上，染着蔻丹的指尖随意一点，“那浮毛沾了锦缎的香气，倒别致。收起来，给本宫填个新香囊。”
“是。”宫女恭敬应声，将那一小团带着甜香的猫毛仔细收入一个荷包。
又过五日。
凤鸾宫寝殿内陡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皇后最倚重的掌事姑姑，清晨侍奉皇后梳洗时，惊恐地发现皇后娘娘左侧脸颊靠近耳根处，竟生出一片铜钱大小的红斑！那红斑边缘清晰，微微隆起，中心甚至出现了几颗细小的、晶莹的水泡，奇痒难耐！
太医匆匆而至，诊脉望闻，眉头紧锁。“娘娘此症……似染恶癣，又似中了热毒？” 他目光扫过梳妆台上那个新绣好、散发着淡淡甜香的香囊，又掠过皇后枕边那块被猫儿抓挠得起了毛球的浮光锦垫，沉吟道，“此等湿热天气，猫毛污物，最易滋生邪秽之气，或是……接触不洁之物所致？” 他不敢妄断，只开了清热祛湿、止痒解毒的方子。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入碎玉轩。
安陵容正对镜梳妆。听罢小太监压低声音的禀报，她执起螺黛的手稳如磐石，细细描画着眉梢，唇角却缓缓向上弯起，勾起一个无声的、冰冷而艳丽的弧度。菱花镜中，映出她锁骨下方，那被浮光锦衣襟半掩着的、新愈的烙伤疤痕。疤痕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靛青色晕痕，如同最深沉的诅咒，悄然蛰伏。
窗外，盛夏的日头正烈，碎金般的光斑跳跃在庭院里盛放的玉兰树上。蝉鸣依旧喧嚣，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殿内，安陵容放下螺黛，拿起妆台上那盒新制的、掺了血竭与桂花油的“玉骨香”。她拈起一根，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与甜腻交织的诡异香气钻入肺腑，她闭上眼，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如同栖息的血蝶。
“浮光染尘……”她低声呢喃，指尖捻动着那根致命的香条，声音轻若叹息，“噬月之痛，才刚刚开始呢。”
镜中，她锁骨下那点靛青的晕痕，在透过窗纱的阳光下，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