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的血腥余威似乎还未散尽,那滔天的杀伐与酷烈判决带来的压抑,如同无形的铅云,沉沉压在皇城之上。然而静心苑内,却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烛火温黄,药香氤氲,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粘稠的安静。
萧彻依旧靠在那张冰冷的圈椅里,闭着眼。玄色的常服裹着他高大却难掩疲惫的身躯,肩头那处洇开的暗色更深了,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墨梅。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己经很久,久到烛火都烧短了一截,跳跃的光影在他苍白俊挺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深刻的轮廓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阴影。
苏晚晚安静地靠在枕上,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身上。白日里朝堂上那杀伐决断、如同魔神般的帝王形象,与眼前这个闭目倚靠、疲惫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影,在她脑海中反复重叠、剥离。心口那源自雪魄金莲露的微弱暖流,依旧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地弥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如同无形的丝线,温柔地缠绕着他周身散发的孤冷与戾气。
【…他…好像睡着了?…】
苏晚晚的心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清晰地传入萧彻的识海。
【…呼吸…好沉…眉头还皱着…】
【…是伤口还在疼吗?…还是…那诅咒…】
想到诅咒,她心口残留的那丝被秽气侵蚀过的寒意仿佛又被勾起,带来细微的刺麻感。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指尖。
就在这时,她看到萧彻那紧蹙的眉峰,极其细微地…又舒展了一瞬。仿佛那无声弥漫的暖意,真的能抚平他灵魂深处的褶皱。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和某种柔软的情绪,如同初春破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尖。
【…其实…他睡着的样子…没那么可怕…】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惊了一下。曾几何时,仅仅是看到他的玄色衣角,都能让她恐惧得浑身僵硬。可现在…
【…睫毛…还挺长的…】
【…下巴绷得好紧…像在忍着痛…】
【…肩上的伤…肯定裂开了吧…那暗色…又深了…】
她的心声,如同最细微的溪流,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和…一丝近乎怜惜的碎碎念,毫无阻碍地流入萧彻的识海。
萧彻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真的沉睡。然而,识海中那流淌的、毫无防备的心声,每一个字,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那涟漪不再是被冒犯的冰冷审视,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熨帖。
他清晰地“听”到了她那句【没那么可怕】。
曾几何时,“可怕”、“暴君”、“恶魔”这些词,才是她心声的主旋律。如今,却变成了“睫毛长”、“绷紧的下巴”、“忍痛”…这些带着温度的、近乎琐碎的观察。
还有那丝…怜惜?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滚油的水珠,在他沉寂的心湖深处猛地炸开!带来一阵陌生而强烈的悸动!
【…她在…看我…】
【…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心念…】
一股奇异的暖流,不受控制地从心口最深处涌起,瞬间冲散了诅咒带来的阴寒和朝堂倾轧留下的疲惫。那暖流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熨帖,让他几乎想要喟叹出声。他强忍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那原本紧绷的下颌线条,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又悄然柔和了一分。
苏晚晚自然不知道他内心的波澜。她只是看着,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得更远。
【…他为什么…宁可自己受着…也不肯…取我的血呢?…】
【…明明…他说我的命是他的…明明…他那么需要…】
【…是怕我死了…没人给他‘听’秘密了?…还是…】
她想到昨夜他紧握她手腕时,那声带着血腥味的低吼,那眼底近乎偏执的守护光芒。
【…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在乎…我的死活?…】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荒谬,让她心尖猛地一颤,脸颊也微微发起烫来。她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呸呸呸…苏晚晚你疯了吗…那是暴君!是杀人不眨眼的…】
【…可是…他喷血的样子…好惨…】
【…他靠在椅子上的样子…好累…】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心底激烈地冲撞着,让她心烦意乱,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这剧烈的心绪波动,如同汹涌的潮汐,瞬间传递到萧彻的识海!那剧烈的矛盾、自我否定、那丝因他“惨”和“累”而生出的心疼…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狠狠射中了他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定义的角落!
在乎?
他在乎她的死活?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雪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
从最初将她视为有趣的、能窥探秘密的工具;到发现她坚韧、洞察细微时的欣赏;再到得知血咒后,将她视为唯一“生机”的冷酷利用;然后是看着她承受秽气侵蚀痛苦时的…心疼?是心疼!那尖锐的滞涩感,此刻有了最清晰的答案!
再到昨夜,宁受诅咒吞噬也不肯动她分毫的决绝…
最后是此刻,被这毫无防备的心声和那丝心疼所击中,涌起的这股陌生而汹涌的暖流…
原来…
萧彻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睁开!
原来那些烦躁、那些滞涩、那些下意识地守护、那些在她身边才能获得的短暂安宁…这些被他强行归咎于“工具价值”和“唯一生机”的情绪,其最深处包裹的…竟然是…是…
他不敢想下去。
帝王之心,本应冷硬如铁,深不可测。情之一字,于他而言,是比诅咒更致命的毒药,是足以颠覆一切的软肋!他习惯了掌控、利用、杀戮,何曾有过这种…被对方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念头就轻易牵动心绪的体验?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汹涌,如此…令人恐惧!
【…在乎…】
【…朕…在乎她…】
这个惊雷般的认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在他心中轰然炸响!让他瞬间乱了方寸!体内原本被暖流抚平的诅咒秽气,仿佛感应到了他心神的剧烈震荡,再次蠢蠢欲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终究还是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
苏晚晚猛地抬起头,正好撞见他骤然睁开的双眼!
那双凤眸,不再有平日的锐利冰寒,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茫然、一丝被窥破隐秘的狼狈,还有…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他唇边,一抹刺目的鲜红正缓缓溢出,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陛下!” 苏晚晚惊呼出声,心口那点暖流瞬间被巨大的惊慌取代!她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又因虚弱而跌回枕上,只能焦急地看着他。
萧彻猛地抬手,用指腹狠狠抹去唇角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般的粗暴和掩饰。他避开她惊慌担忧的目光,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玄色的衣袂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没有再看苏晚晚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迈开长腿,带着一身未散的惊悸和狼狈,以及那抹刺眼的血迹,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赶着,近乎仓皇地大步冲出了静心苑!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被摔得砰然作响,震得烛火疯狂摇曳!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被惊动的烛火噼啪声,和苏晚晚剧烈的心跳声。
她茫然地躺在那里,看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殿门,唇边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眼神。
【…他怎么了?…】
【…那眼神…好奇怪…像…像被吓到了?…】
【…是因为…诅咒又发作了吗?…还是…我说错什么了?…】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刚才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己…难道…他连她在心里想想他“惨”和“累”,都会生气到吐血吗?
这个暴君…果然还是那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她赌气般地拉高被子,将自己蒙住。黑暗中,心口那点暖流似乎也黯淡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困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失落。
静心苑外,寒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
萧彻站在漆黑的廊下,背靠着冰冷的宫柱,剧烈地喘息着。手腕的伤口和心口的刺痛交织,唇角的血腥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他抬手,看着指腹上那抹刺目的鲜红,又仿佛能感受到刚才识海中那汹涌的心绪浪潮。
在乎…
他在乎她…
这个认知,如同烙印,带着灼热的痛感,深深地烙在了他冰冷沉寂了数十年的心渊之上。激起滔天巨浪,也搅乱了…一池从未起过涟漪的死水。
深渊依旧在凝视,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只是这一次,那深渊的倒影里,除了血色的江山和污秽的诅咒,似乎…还多了一抹他再也无法忽视的、脆弱却执拗的…素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