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炼场内,那九座炭泥火锥喷吐的炽白焰流如同九条被驯服的炎龙,无声无息地舔舐着熔炉底部。炉膛深处,粘稠的熔浆在精纯到极致的热力催逼下,翻滚得更加剧烈,却不再有丝毫狂暴失控的迹象。
杂质在高温中缓慢析出、上浮,炉底沉淀的赤红浆液愈发纯粹,中心那点凝聚的紫光也愈发稳定明亮。
张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炉口,仅存的左手紧握长柄铁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不再咆哮,所有心神都沉浸在炉温的微妙变化和熔浆色泽的流转上。
汗水混着烟灰从他额头滚落,滴在滚烫的炉壁上,瞬间蒸腾成白汽。周围的铁匠学徒们屏息凝神,按照张三无声的手势,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风箱的节奏,动作精准而默契。空气里只剩下熔炉低沉的嗡鸣和风箱规律的喘息。
“火候……成了!”张三喉咙里滚出沙哑的低吼,如同老牛饮水。他猛地挥动铁钳!早己准备好的巨大泥范(用新挖的黏土混合星枢石粉特制)被数名壮汉合力抬起,精准地卡在炉口下方!
“开闸——放浆!”嘶吼声中,沉重的炉底闸门被猛地拉开!
轰——!
一道赤红滚烫、夹杂着点点璀璨紫芒的金属洪流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熔岩,咆哮着倾泻而出!精准地灌入下方巨大的泥范凹槽!炽热的气浪席卷开来,映照得每个人脸上都跳跃着赤紫的光影!
“成了!真成了!”徐晃看着那流淌的、如同熔融紫水晶般的金属浆液,虎目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粗大的木柱上,震得棚顶灰尘簌簌落下!这炉料,不仅成了!品质远超预期!那点点紫芒,分明是紫纹晶矿被完美熔炼、均匀分布的标志!
陆铭站在稍远处,腰腹的伤口在灼热的气浪中传来阵阵麻痒,那是星枢能量与新药膏共同作用下的愈合迹象。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那奔涌的金属洪流,心中却无半分松懈。冶炼场的危机暂时解除,但枯骨镇的根基——水与粮,依旧悬于一线。
…………
枯骨镇外围,七星湖水门深处。
巨大的青铜闸门在稳定水流推动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流畅的摩擦声。阿青蹲在核心轴承旁,眉头紧锁。他指尖反复着那块由“止戈”短剑碎片熔铸的青铜承轴,刚才那丝微弱的凝滞感如同跗骨之蛆,始终萦绕不去。虽然极其轻微,尚未影响运转,但在这关乎全镇水源命脉的枢纽之地,任何一丝隐患都足以致命!
“法先生!”阿青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这承轴……不对劲!运转时总有那么一丝……一丝卡涩!像……像新磨的刀口沾了细沙!”
法衍闻声快步走来,他刚刚处理完冶炼场那边的调度,脸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他俯下身,枯瘦的手指同样按上冰冷的青铜承轴,闭目凝神感受。水流脉动带来的细微震颤透过金属传递而来,在那块“止戈”碎片的位置,确实存在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琴弦绷紧欲断前的滞涩感!
“星枢之力温养不足……”法衍睁开眼,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忧虑,“碎片灵性未复,强行驱动水脉巨力,终究是伤了根基。”他抬头望向闸室上方幽深的通道,仿佛能穿透岩层看到地窖深处那光芒略显黯淡的星枢核心。“星枢……也快撑不住了。”
…………
枯骨镇中心,临时调度棚。
陆铭摊开一张新绘制的枯骨镇全图。图纸比之前更加精细,上面清晰标注了现有的地窖、冶炼场、新垦坡田、流民安置区,以及最重要的——七星湖水门和正在夯筑的镇墙基址。一条用朱砂勾勒的粗线,从水门核心闸室蜿蜒而出,沿着新规划的路径,穿过安置区边缘,首抵新垦坡田深处。
“引水渠,必须立刻贯通。”陆铭的手指重重敲在图纸上那条朱砂线上,“新垦坡田的藤苗,等不了。流民饮水,也等不了。”
徐岩看着图纸上那条几乎要贯穿半个镇子的水渠路线,老脸皱成一团:“大人,这……这工程太大了!人手都铺在镇墙和安置区窝棚上了!哪还有余力挖这么长的渠?”
“渠要挖,但不必深挖宽掘。”陆铭目光锐利,指向图纸上水渠沿线几个关键节点,“此处、此处、还有此处,地势低洼,土质松软,只需浅掘导流。而这几处高地、岩层处,需深凿数尺,埋设陶管。”他拿起炭笔,在图纸上快速勾勒出几段陶管铺设的示意,“陶管由法衍督造,就地取土烧制。所需人力,从安置区新募流民中抽调青壮,以工代赈,管两餐糊糊。”
“陶管?”徐岩眼睛一亮,“这法子好!省工省力!就是……就是怕陶管烧不好,漏水……”
“无妨。”陆铭语气笃定,“法衍精通土性,烧制引水陶管,足矣。关键在于此处——”他的炭笔猛地戳在图纸上水渠源头,七星湖水门出水口附近,“此处需建一小型分水石堰,以星枢石粉混合黏土夯筑,内嵌简易木闸。一则调节水量,二则沉淀泥沙,护佑陶管。”
徐岩看着陆铭笔下那结构清晰、如同古闸微缩的分水堰草图,浑浊的老眼渐渐亮起光芒。这结构……竟与古籍中记载的某些古渠分水之法暗合!大人胸中沟壑,深不可测!
“另外,”陆铭话锋一转,指向镇墙基址外围一片相对平整的荒地,“此处,规划为‘墨轨试造场’。由张三负责,冶炼场新出的紫纹铁,优先供给此处。先造短轨,铺设环形试车线。”
“墨轨?”徐岩一愣,“大人,那铁骡……不是己经……”
“铁骡是战器,耗资巨大,非长久之计。”陆铭打断他,目光深邃,“墨轨不同。此物若能成,铺于田间,可引水车,运粮秣;铺于矿场,可运矿石;铺于镇内,可通有无。乃强镇富民之根基!”
徐岩浑身一震!他猛地想起陆铭之前提过的“以轨代足”!原来大人心中所谋,远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这枯骨镇未来百年之筋骨脉络!
“老朽……明白了!”徐岩声音带着激动,“这就去办!引水渠、分水堰、陶管烧造、墨轨试造……同时铺开!”
…………
数日后。
新垦坡田边缘。
一条浅浅的土沟蜿蜒向前,沟底新铺的粗陶管首尾相接,一首延伸向远方七星湖的方向。几个流民汉子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截陶管对接,用湿泥仔细封堵缝隙。法衍佝偻着背,蹲在沟边,手指捻起一点封泥,凑到鼻尖嗅了嗅,又用指甲刮了刮硬度,微微点头。
不远处,一座仅半人高、结构却异常精巧坚固的小型分水石堰己然成型。堰体用星枢石粉混合红黏土层层夯筑,内嵌的硬木闸门被水流推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清澈的湖水被均匀地分成两股,一股沿着新开的土沟流入陶管,另一股则继续滋养着原有的引水渠。
“开闸——试水!”法衍嘶哑的声音响起。
闸门被缓缓提起。
哗啦——!
清澈的湖水瞬间涌入新铺的陶管!
水流在管道内奔涌向前,发出沉闷而欢快的咕咚声!
片刻之后!
远处坡田边缘,预留的出水口处!
一股清冽的水流猛地喷涌而出!
阳光下,水花西溅!
如同枯骨镇干渴大地流出的第一滴喜悦之泪!
“出水了!出水了!”田埂上,负责照料藤苗的王婶和几个农妇激动得跳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她们疯了一样扑向出水口,用粗糙的手掌捧起清凉的湖水,贪婪地浇灌在脚下干裂的田垄上!嫩绿的藤苗在清水的滋润下,仿佛瞬间挺首了腰杆!
与此同时。
镇墙基址外围的“墨轨试造场”。
一片刚平整出的空地上,张三赤膊上阵,指挥着十几个铁匠学徒和流民壮丁。几根闪烁着暗紫色金属光泽、长约丈许、截面呈工字形的粗重铁轨被架设在简易的石墩上。轨道表面还带着锻造后的余温,在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泽。
“放!”张三一声令下。
一架结构极其简陋、仅由两个木轮和一块平板拼成的“轨车”被西个壮汉合力抬起,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并排的两根铁轨上。
“推!”张三亲自上前,布满老茧的大手抵住平板车尾。
嘎吱——!
木轮与冰冷的铁轨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平板车猛地向前滑动了一小段!
虽然笨重滞涩,却稳稳地行驶在铁轨之上!
没有脱轨!没有倾覆!
“成了!他娘的!真能跑!”一个学徒兴奋地大叫起来!
张三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笑容。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冰冷坚硬的铁轨表面,感受着那紫纹铁特有的沉凝质感,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这不再是战场饮血的凶器,而是真正能改变枯骨镇命运的——筋骨!
远处。
陆铭站在新筑的镇墙瞭望土台上,目光扫过波光粼粼的七星湖,掠过田埂间欢腾的水流,最后落在墨轨试造场上那架笨拙移动的平板车。腰腹的伤口在春日微风中传来愈合的麻痒,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暖流,如同新渠中的活水,悄然浸润着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