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居”西侧那片堆放酒糟的空地,如今被清理出来,搭起了一个简陋却规整的棚子。棚下整齐排列着十几个半人高的阔口陶缸,缸口覆盖着细纱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着酸香与酒糟气息的味道。这便是林溪和沈砚新开辟的“战场”——醋坊。
“《齐民要术》上只说‘糟可制醋,其味尤酸烈’,可没说具体怎么弄啊。”林溪挽着袖子,小心地揭开一个陶缸的纱布,一股更浓郁的酸气扑面而来。她舀起一点缸中浑浊的液体尝了尝,立刻皱紧了眉头,“嘶…好酸!还有点怪味,不够醇。”
沈砚放下手中的《西时纂要》,也凑过来看了看:“这颜色也过于浑浊了。书上都言制醋需‘三淋七晒’,讲究时日和翻动。我们只按酿酒的法子加了水静置,怕是不行。”
第一次试制失败,林溪有些泄气。看着堆积如山的酒糟,这“变废为宝”的路似乎并不好走。
“别急,”沈砚安慰道,“既是古法,必有传承。我托赵兄打听打听,州府附近可有做醋的老作坊,我们去取取经。”
赵明远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打听到城西“永顺坊”有位姓郑的老醋工,祖传三代做醋,手艺精湛。林溪和沈砚备了一份“梨白春”作礼,登门拜访。
郑老醋工年逾六旬,精神矍铄。尝过林溪带来的酒,又听了他们用酒糟做醋遇到的困境,捋着胡子笑道:“小娘子心是好的,想把酒糟用尽。可这做醋啊,跟酿酒一样,也是门讲究活计,急不得。”
他将二人引到自家作坊。作坊不大,却干净有序,一排排醋缸摆放得整整齐齐。空气中是纯粹而的醋香,不刺鼻,反而带着粮食发酵后的醇厚。
“酒糟做醋是可行,”郑老道,“但光加水不行。得加入新蒸好的米饭或麦麸,这叫‘投饭’,给醋曲里的醋酸菌添‘吃食’。水呢,要用烧开晾凉的熟水。还得时常翻拌,让醋醅透气,不然闷着就容易出怪味。”他指着缸里颜色清亮、呈琥珀色的醋,“像这样,淋过几遍,晒足日头,酸味才正,才香。”
林溪听得极为认真,恨不得拿笔记下每一句话。沈砚则敏锐地抓住关键:“郑老,这‘投饭’的比例、翻拌的时机和次数、淋晒的时日,可有定规?”
郑老赞赏地看了沈砚一眼:“读书人就是明白!这规矩当然有,各家有各家的秘法,但大差不差。小老儿看你们诚心,又是赵家少爷引荐,便说与你们听…”
带着郑老倾囊相授的经验和一包他赠送的老醋曲(醋引子),林溪和沈砚如获至宝地回到醴泉居。立刻按照指点重新试验:调整酒糟与熟米饭的比例,严格控制水温,每日定时翻拌醋醅,耐心等待淋晒。
几日后,新开的一缸醋,酸香纯正,色泽清亮。林溪用它拌了一碟黄瓜,沈砚尝后赞不绝口:“就是这个味!酸得柔和,还有股粮食的甜香,比市面上的好太多!”
“就叫它‘回甘醋’吧!”林溪拍板,“酒糟本是‘废’,却‘回’馈我们以‘甘’美!”
醋的成功让林溪信心大增,也让她看到了产业链延伸的巨大潜力。同时,随着“沈林春酿”在几家酒楼的热销,以及诗会带来的口碑效应,一个新的想法在她心中越来越强烈:是时候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门脸了。
“总是通过酒楼和熟人介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晚饭时,林溪对沈砚分析道,“客人想买回家喝,或者想尝试新口味,都得托人找我们。若有一个小铺面,既能首接售卖,又能展示我们的品牌,多好。”
沈砚深以为然:“我也有此意。州府南市人流旺盛,铺面虽贵,但若能寻得一间位置尚可的小铺,应是不错的投资。只是…启动的银钱?”
林溪拿出账本,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这几个月省吃俭用,加上卖酒、卖糟、还有王大人的订单预付款,攒下了一笔。租个小点的铺面,简单装潢,前期只做展示和零售,应能负担。”
夫妻俩开始利用课余和工余时间,在南市仔细寻访合适的铺面。既要考虑租金,又要考虑位置和人流,还要考虑与醴泉居的距离(方便补货)。最终,他们相中了南市尾端、靠近一条清净小街转角处的一间小铺。铺面不大,但胜在位置不算顶贵,门前有棵老槐树,夏日可遮阴,且离水运码头不远,将来若愿料走水路也方便。
“就是它了!”林溪站在空荡荡的铺子里,仿佛己经看到了它未来的模样。
铺面租下,接下来便是装潢和命名。这一次,沈砚当仁不让地承担起设计重任。
“铺名就叫‘醴泉记’如何?”沈砚在纸上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记’字点明是商号,与‘醴泉居’的作坊名呼应,又显文雅。”
“好!”林溪立刻赞同,“听着就舒服,又跟我们家的根连在一起。”
沈砚又设计店铺的招牌和内部陈设。招牌采用沉稳的胡桃木,请雕版匠人将他设计的“沈林春酿”标识放大刻在中央,下方是“醴泉记”三个大字。店内,他规划了一面墙专门陈列印有统一标识的青瓷酒坛,另一面墙则设计成博古架样式,错落摆放不同容量的酒瓶和精致的醋坛、醋瓶(林溪特意订制了小巧的白瓷醋瓶,贴上红纸黑字的“回甘醋”标签)。柜台采用原木色,简洁大方,预留了试饮的位置。
“这里,”沈砚指着图纸上柜台旁的一小块区域,“可以放个小桌两把椅子,供客人小憩,也方便你向客人介绍不同酒的特点。”
林溪看着图纸,对丈夫的巧思佩服不己。这铺子不仅实用,更处处透着他们“沈林春酿”独有的雅致与匠心。
开业前几日,两人忙得脚不沾地。林溪负责指挥伙计搬运酒坛、醋坛,布置货架,调试铺内照明(多备了几盏油灯)。沈砚则忙着书写价目牌、准备开业酬宾的小礼(印有“醴泉记”字样的红纸包着的一小包试饮酒曲),以及最重要的——书写请柬。
他特意用洒金红笺,以一手漂亮的行楷,邀请州学的师长、交好的同窗、合作酒楼的掌柜、签了契约的粮户代表,以及隔壁的周家父女、赵明远等人,于吉日吉时来“醴泉记”观礼。
开业当天,天公作美,阳光明媚。“醴泉记”门前张灯结彩,崭新的胡桃木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沈砚一身崭新的靛青长衫,林溪则穿了身喜庆而不失庄重的海棠红襦裙,发间簪着沈砚新送的一支嵌着细小珍珠的银簪。
吉时一到,鞭炮齐鸣。沈砚作为男主人,当众揭下招牌上的红绸,“醴泉记”三个大字和中央精美的标识正式亮相,引来围观众人一片赞叹。林溪则落落大方地站在铺内,向第一批进店的宾客介绍“梨白春”、“紫霞酿”的特点,并邀请大家品尝新推出的“回甘醋”。
“这醋好!”揽月楼的张掌柜尝了一口拌好的凉菜,眼睛一亮,“酸香醇厚,回味带甘,拌菜提鲜再好不过!林娘子,这‘回甘醋’也给我们酒楼供些如何?”
“自然欢迎!”林溪笑容满面,“张掌柜是老主顾,价格好商量。”
州学的李学政也被沈砚请来了,他饶有兴致地参观了小店,对沈砚设计的铺面和标识赞不绝口:“墨之(沈砚的字)啊,你这书没白读,心思巧得很!这铺子雅致不俗,与你家酒品相得益彰。”
更让林溪惊喜的是,王老西竟也提着一小篮鸡蛋来了。“林娘子,沈相公,恭喜开张!没啥好东西,自家鸡下的蛋,添个彩头!”他憨厚地笑着,“多亏了你们的酒糟,我家那几头猪长得可好了!”
小小的“醴泉记”内,高雅的文士、精明的商人、朴实的农户济济一堂,竟也其乐融融。沈砚周旋于师长同窗之间,引经据典,谈吐得体。林溪则穿梭在柜台与宾客中,介绍产品,应对询价,安排试饮,笑容真诚,言语朴实却句句在点。
看着妻子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光彩照人的模样,沈砚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曾经以为,人生的价值在于金榜题名、入仕为官。但此刻,在这个由他们夫妻亲手打造、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小小铺面里,看着林溪的才华被更多人认可,看着他们的“沈林春酿”和“回甘醋”走进更多人的生活,他真切地感受到另一种更踏实、更温暖的成就。
“溪娘,”趁宾客稍歇的间隙,沈砚走到林溪身边,轻声说,“累了吧?喝口水。”
林溪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大口,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不累!你看,我们的小铺子,真的开起来了!”她环顾着精心布置的店面,看着货架上整齐的酒坛醋瓶,看着门外好奇张望的潜在顾客,眼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醴泉记”崭新的招牌上。他仿佛看到,属于他们夫妻共同的事业,如同这初夏的树木,正在州府这片沃土上,舒展枝叶,坚定地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