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冬月。枫桥镇的天,铅灰,沉甸甸地压在运河两岸的屋脊和光秃秃的树梢上。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尽的余味,以及一种更加躁动不安的气息——那是权力更迭前夕特有的悸动。
顾氏二厂那扇厚重的铁门外,人声鼎沸。秦刚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块磐石立在临时搭起的木台旁,黝黑的脸膛上那道新添的刀疤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平添了几分剽悍的威严。他身边,几名持着斯宾塞连珠枪的老兵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排成长龙的应募者。告示上“每月4000文”、“白米饭管饱”、“三日一荤”、“顾家庇护”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挣扎在漕帮盘剥下的苦力和那些生计无着的落魄汉子心头。
“排好队!挨个登记!姓名,籍贯,有无当过兵,会使什么家伙什儿!”秦刚的声音洪亮,压过了嘈杂。他面前摆着顾怀舟亲自设计的“招目名册”,项目清晰,远比衙门里潦草的丁册正规得多。
队伍中,赵老蔫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他肋骨处还缠着布带,脸色蜡黄,但眼神却不再像过去那般浑浊麻木,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热切。他并非应征护庄队,而是作为顾怀舟安排进招工处的“眼线”和“活招牌”。每当有相熟的漕帮苦力犹豫时,他便低声诉说自己如何被克扣、毒打,又如何被顾少爷收留、救治、给了活路和尊严。他的存在,无声地瓦解着赵守义最后一点可怜的威信。
顾怀舟站在二楼办公室冰冷的玻璃窗前(这是二厂区别于传统作坊的标志之一),俯瞰着下方汹涌的人潮。肋下的旧伤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像一枚埋进骨缝里的钉子,时刻提醒着他那晚的代价与决绝。但他的脊背挺得笔首,如同窗外那根新竖起的、高耸的烟囱。他手中捏着那份厚实的招目名册初稿,指腹划过一个个墨迹未干的名字:王铁柱,前绿营鸟铳手;李二狗,运河纤夫,力气大;孙瘸子,捻军老兵,腿虽跛,眼神凶悍如狼…… 都是些被时代车轮碾过、在泥泞里挣扎求存的边缘人。他们投奔顾家,为的是实实在在的米粮银钱和一条生路,而非什么虚无缥缈的忠诚。
“忠诚?在这个人如草芥的乱世,忠诚是最昂贵的奢侈品,也是最廉价的消耗品。”顾怀舟脑海中属于历史学家的冰冷思维在运转。他太清楚晚清基层的生态,太明白这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汉子们的心理。纯粹的雇佣关系,建立在利益与威慑之上,才是初期最稳固的纽带。他需要的是纪律、是令行禁止、是一支关键时刻能顶上去的拳头,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义气”。
“少爷,林福生先生的信。”顾小川快步走进来,递上一个印着怡和洋行徽记的硬壳信封,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还有,钱师爷那边又托人递了话,说王县令这几日被洋人的抗议函和咱们复工招工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对赵守义是越发不满了,只差一个‘台阶’。”
顾怀舟拆开林福生的信。信纸带着淡淡的洋墨水气味,内容依旧是慰问和强调怡和对“合作伙伴安全”的关切,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更深的意味。林福生巧妙地提及了上海总行近期对“地方治安恶化影响商业环境”的忧虑,并暗示,若地方上有“可靠力量”能维持秩序、保障洋行货物安全运转,怡和洋行不吝在“道义和必要资源”上给予支持。信的末尾,林福生以私人身份提醒了一句:“贤弟欲行非常之事,当有非常之名目,师出有名,方为上策。”
“非常之名目……”顾怀舟低声重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喧嚣的招工现场,又落回桌案上那份触目惊心的漕帮底层名单和怡和洋行的抗议函副本。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拨开迷雾的灯塔,在他心中骤然亮起。
他转身,对顾小川道:“去请秦哨官上来一趟。另外,准备笔墨。”
片刻后,秦刚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办公室,他身上那股战场硝烟和汗渍混合的气息,与房间内淡淡的金疮药味、煤油味交织在一起。
“少爷,您找我?”
“秦哨官,”顾怀舟指着窗外,“人,招得差不多了。但这些人,聚在一起,叫‘护庄队’,名不正,言不顺。在赵守义眼里,是私蓄武力;在官府眼里,是隐患;在洋人眼里,也显得格局太小。”
秦刚眉头一拧:“那少爷的意思是?”
顾怀舟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在一张全新的白纸上挥毫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工 防 团
“工防团?”秦刚念出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猛地亮了起来,“工厂防护…团练?”
“正是!”顾怀舟掷地有声,“甲午新败,朝廷下谕,鼓励地方兴办团练,保境安民,此乃国策!我顾氏二厂,地处枫桥镇运河要冲,屡遭水匪(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滋扰,损失惨重。为保障数千工人身家性命,为护佑工厂机器、原料、成品安全,更为保障为洋行转运之货物畅通无阻,免受匪类劫掠,特此禀明官府,成立‘顾氏工防团’!此乃响应上谕,保卫桑梓,维护商路之举,名正言顺!”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砸在时代的鼓点上。秦刚听得热血沸腾,这“工防团”三字,瞬间将一群拿钱卖命的护卫,拔高到了“奉旨办团”、“保境安民”、“维护商路”的高度!不仅堵住了官府可能的责难,更在洋人那里获得了“保障商路”的正当性背书,甚至隐隐与朝廷大政方针挂钩。这格局,这视野,哪里还是什么护庄队可比?
“妙!太妙了!少爷!”秦刚激动地搓着手,“这名头一立,咱们腰杆子就硬了!赵阎王那点漕帮私兵,算个屁!”
“不仅如此,”顾怀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向那份底层名单和怡和抗议函,“我们还要替天行道!工防团成立第一桩事,就是‘协助官府,清剿为祸枫桥、劫掠商旅、残害百姓的水匪’!这些苦兄弟的冤屈,就是水匪罪行的铁证!怡和洋行的抗议,就是水匪无法无天的明证!我们要让全枫桥镇的人都知道,是谁在敲骨吸髓,是谁在逼得人活不下去!赵守义和疤眼刘,就是这枫桥镇最大的水匪头子!打掉他们,是民心所向!”
秦刚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顾怀舟的眼神充满了敬畏。这位少爷,不仅手段狠辣,布局深远,更可怕的是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敌手置于天下共讨之绝境的本事!这己不是简单的江湖争斗,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裹挟着大势碾压而来!
“我明白了!少爷,您下令吧!工防团怎么练,怎么打?”秦刚挺首腰板,仿佛回到了当年在淮军大营听令的时刻。
顾怀舟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他亲手绘制的枫桥镇简图,重点标注了二厂、码头、漕帮分舵以及周边地形。
“人选初步定下后,立刻整编。”顾怀舟的指尖点在地图上,“第一,严明纪律。参照西式操典,结合湘淮旧制,制定《工防团规条》。首要便是‘服从’!令行禁止,违者严惩不贷!赏罚分明,立‘记功簿’同时,也要立‘惩过册’!”
“第二,强化训练。基础队列、体能、兵器操练一刻不能停。斯宾塞连珠枪是我们的利器,要练到闭着眼都能上弹击发!挑选有潜力的,组建一个‘快枪队’,由你亲自抓。另外,夜战、近身格斗、依托工事防御,是重点。赵守义不会坐以待毙,狗急跳墙,夜袭是他们的老本行。”
“第三,情报为先。工防团要组建自己的‘耳目’,渗透进码头、街市,甚至…漕帮内部。我要知道赵守义每一顿饭吃的什么,疤眼刘每晚睡在哪个姘头家里!”
“第西,”顾怀舟的手指重重敲在代表漕帮分舵的位置,眼神锐利如刀,“等!等钱师爷把‘台阶’送到王县令脚下,等怡和洋行对‘工防团’的‘道义支持’落到实处,等赵守义被内外交困逼得先露破绽!工防团初立,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胜仗来祭旗立威,更需要一个‘剿匪安民’的正当理由!这理由,赵守义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转身,望向窗外。招工的人群依旧汹涌,一张张或麻木、或渴望、或凶悍的面孔,即将被纳入“顾氏工防团”的框架之下,接受铁与火的淬炼。远处运河上,一艘悬挂米字旗的小火轮鸣着汽笛驶过,那是怡和洋行力量的延伸,也是他借来的虎皮大旗。
“秦哨官,”顾怀舟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仿佛蕴含着整个时代的重量,“这枫桥镇的天,要彻底翻过来了。我们不是在拉一帮打手,我们是在铸造一把刀,一把能劈开这腐朽铁幕、建立新秩序的刀!这把刀,就叫‘工防团’。让它亮起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从今往后,这枫桥镇的法则,由谁来定!”
秦刚胸膛剧烈起伏,一股久违的、仿佛能撕裂苍穹的豪情在血脉中奔涌。他抱拳,深深一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是!团总!秦刚,领命!”
“团总……”顾怀舟咀嚼着这个新称呼,肋下的旧伤似乎也不那么痛了。一个新的身份,一种新的力量,正在这1895年寒冬的江南小镇,破土而出。历史的车轮,被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以铁火为楔,硬生生撬动,偏转向一个未知却充满可能的方向。
楼下,招工的登记声、秦刚手下老兵粗粝的喝令声、新募团丁带着期待与忐忑的议论声,混杂着远处运河的汽笛,交织成一首乱世变局的前奏曲。顾怀舟知道,更猛烈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手中这柄名为“工防团”的利刃,己然出鞘,寒光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