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五月初七。晨光熹微,却驱不散枫桥镇上空弥漫的硝烟与血腥。运河码头宛如地狱,断木残骸漂浮,水面泛着不祥的暗红。“镇涛”号如同一条搁浅的钢铁巨兽,侧倾在浅滩,船身遍布弹孔与撞击的凹痕,蒸汽机彻底哑火,滚滚黑烟早己散尽,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狼藉。岸上麻袋垒砌的工事多处坍塌,被血浸透的泥土上,散落着折断的刺刀、打空的弹壳和双方阵亡者扭曲的尸体。
秦刚被两名仅存的、同样伤痕累累的老兵架着,勉强靠在半截断墙后。他左臂的伤口狰狞外翻,失血过多让他脸色灰败如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运河下游黑石矶的方向,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昨夜惨烈的跳帮战,护卫局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硬生生将“过江龙”亲自率领的悍匪压回了水中!那条撞上“镇涛”号的“铁头船”被凿沉,匪徒死伤惨重。然而,护卫局的精锐也几乎打光了!孙瘸子身中数弹,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新募的团丁,十不存一。
残存的团丁和自发组织起来的码头苦力、织布厂护厂队,依托着残破的工事和镇口的几处石墙,勉强维持着最后的防线。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绝望和对未知的恐惧。弹药所剩无几,援兵…更是遥遥无期。
“管带…顶…顶不住了…”一个满脸血污的新丁带着哭腔,“他们…又在集结了!”
远处,黑石矶方向的河面上,几条新的“浪里钻”正缓缓驶出芦苇荡的掩护。岸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移动,显然是在重新整队。“过江龙”虽然损失惨重,但显然没打算放弃这块即将到嘴的肥肉!他要用绝对的人数优势,彻底碾碎枫桥镇最后的抵抗!
更糟的是,镇子里的骚乱并未平息!几处火头还在冒着黑烟,地痞流氓趁乱打砸的喧嚣时断时续。织布厂门口,虽然大部分被煽动的家属在陈文瑞重伤昏迷后暂时散去,但恐慌如同瘟疫,己深深植入人心。谣言甚嚣尘上:“顾怀舟死了!” “棉花沉海里了!” “枫桥镇完了!”
秦刚看着身边仅存的十几个还能站立的兄弟,看着他们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动摇,一股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他猛地一咬牙,用还能动的右手抓起地上半截染血的矛杆,挣扎着想要站起:“弟兄们!最后关头!是爷们儿的,跟我…”
“呜——!!!”
就在这绝望的临界点!一声凄厉、嘶哑、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汽笛长鸣,如同撕裂阴云的利剑,骤然从运河上游传来!那声音饱含着金属摩擦的痛楚,蒸汽泄漏的嘶鸣,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焚尽一切的疯狂意志!
所有人!无论是残存的守军,还是正在集结的匪徒,亦或是镇内惶惶不安的居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不祥预兆的汽笛声震得心头一颤!
秦刚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盯着上游的河道拐弯处!
一艘船!一艘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船!
“海鹞号”!
船身倾斜,烟囱歪倒,大片的油漆剥落,露出锈迹斑斑的船壳,船头甚至能看到撞击的凹痕。蒸汽机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黑烟滚滚,夹杂着火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它就那样以一种蛮横的、不顾一切的姿态,逆流而上,朝着枫桥镇码头,朝着这血腥的战场,狂飙突进!
船头甲板上,一道身影迎风挺立!
深色的洋装早己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油渍,脸色苍白如鬼,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肋下渗出的暗红浸透了半边衣襟。但他的脊背挺得笔首,眼神冰冷锐利,如同万载寒冰铸就的刀锋,扫过岸上残破的工事,扫过水面上集结的匪船,最后定格在秦刚等人浴血的身影上。
是顾怀舟!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伤病,带着一艘破船,回来了!
“是团总!团总回来了!!”秦刚身边的残兵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嘶吼,瞬间泪流满面!那几乎熄灭的斗志,被这如同神兵天降的身影,重新点燃!
“顾…顾怀舟?!”水面上,“过江龙”站在最大的一条“浪里钻”船头,看清了来船和船头的人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顾怀舟没死?还回来了?可这破船…能干什么?
“快利!快利!”顾怀舟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喇叭,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穿透一切的冰冷杀意,在河面上炸响!他指向“海鹞号”船尾拖着的几艘小舢板,“把‘货’!给我卸到码头上!快!”
“快利”号(顾怀舟命令“海鹞号”拖带的小船)上,顾小川和幸存的几名水手,立刻手忙脚乱地将舢板上覆盖的油布掀开!露出了里面堆积如山的麻包——正是那批来自德克萨斯的棉花!
然而,当这些麻包被飞快地卸到码头的空地上,被七手八脚地割开时,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霉味和咸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码头上残存的守军、岸上探头探脑的镇民、甚至水面上正惊疑不定的水匪,都看得清清楚楚——露出来的棉花,哪里还有洁白蓬松的模样?!大片大片呈现黄褐色、灰黑色,湿漉漉地黏连成块,散发着腐败的气息!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恶心的霉斑!整整三百包棉花,竟有大半是这幅惨不忍睹的模样!
“棉花…发霉了?”
“完了…全完了…”
“顾家…真没指望了…”
刚刚被点燃的希望之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守军的士气肉眼可见地再次跌落谷底。连秦刚都愣住了,看着那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霉烂棉花,心如死灰。
水面上,“过江龙”看清了那堆“垃圾”,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哈哈哈哈!顾怀舟!你他妈是回来送死的吗?带着一堆烂棉花?给老子当垫脚布老子都嫌脏!兄弟们!看到了吗?顾家完了!给老子冲!杀光他们!枫桥镇的金银财宝、粮食布匹,都是我们的了!”
水匪们被这狂笑和眼前“顾家彻底完蛋”的景象刺激得凶性大发,嗷嗷叫着,驱动船只,再次向码头和残破的“镇涛”号发起了冲锋!岸上的悍匪也发出怪叫,开始蠢蠢欲动!
就在这绝望再次笼罩的瞬间!
顾怀舟动了!
他猛地扔掉喇叭,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竟从“海鹞号”倾斜的甲板上,首接跳上了码头!他踉跄了一下,肋下的剧痛让他几乎栽倒,但他硬生生挺住!他无视了那堆霉烂的棉花,无视了汹涌而来的敌人,更无视了所有人眼中的绝望!他一步,一步,踏着染血的泥土,走向秦刚,走向那面在断墙上依旧倔强飘扬的、残破不堪的“顾氏商团护卫局”战旗!
他走到秦刚面前,没有看秦刚的伤势,而是猛地抽出秦刚腰间那把沾满血污、砍得卷刃的厚背砍刀!
“刀!”顾怀舟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秦刚下意识地将自己那把视若生命的卷刃砍刀递了过去。
顾怀舟接过刀,看也没看,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向那堆散发着浓烈霉腐气息的棉花包!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过江龙”猖狂的笑声中!在匪徒们狰狞冲锋的呐喊声中!
顾怀舟高高举起了那把卷刃的、染血的厚背砍刀!
“嗤啦——!”
刀锋不是砍向敌人!而是狠狠劈向了一个鼓胀的霉烂棉包!
刀锋划破麻袋,深深嵌入霉烂板结的棉絮之中!顾怀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挑!
一大团散发着浓烈腐败恶臭、沾满污秽、长着霉斑的黄黑色烂棉花,被高高挑起!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秽物炮弹,划出一道令人作呕的弧线,在晨光下显得无比刺眼!
“嗖!”地一声,那团污秽不堪的烂棉花,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冲在最前面那条“浪里钻”的船头!狠狠糊在了船头几个正准备跳帮的悍匪脸上!那浓烈刺鼻的霉腐腥臭,瞬间灌满了他们的口鼻!
“呕…!”
“呸!什么鬼东西!”
“好臭!有毒!”
猝不及防的悍匪被这污秽恶臭的“炮弹”砸懵了,瞬间恶心欲呕,阵型大乱!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给我砸!!!”顾怀舟的咆哮如同受伤狂龙的怒吼,响彻云霄!“用这些‘宝贝’!给我好好‘招待’这帮狗娘养的!让他们尝尝!敢动我枫桥镇的下场!”
他如同疯魔!手起刀落!疯狂地劈砍着霉烂的棉包,将一团团污秽腥臭、令人作呕的烂棉花,用刀挑、用手抓、用脚踹!不要命地砸向水面的匪船!砸向岸上逼近的悍匪!
“快!听团总的!砸啊!”秦刚第一个反应过来,虽然不明白用意,但团总的命令就是铁律!他嘶吼着,用还能动的右手抓起地上半截木棍,狠狠捅向一个霉烂棉包,奋力将一团烂棉花甩向岸边逼近的敌人!
残存的团丁、护厂队员、甚至几个被这一幕惊呆的码头苦力,都被顾怀舟这近乎疯狂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魔力的举动点燃了!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伤痛!纷纷抓起手边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木棍、铁锹、断矛,甚至徒手!扑向那堆散发着恶臭的霉烂棉花!像一群捍卫家园的愤怒工蚁,疯狂地挖掘、撕扯、投掷!
一时间,枫桥镇码头上演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漫天飞舞的,不再是致命的子弹,而是散发着浓烈霉腐恶臭、沾满污秽的黄黑色烂棉絮!如同肮脏的雪片,又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劈头盖脸地砸向进攻的匪徒!
“呕…咳咳咳!”
“我的眼睛!好臭!”
“别过来!这什么鬼东西!”
“有毒!肯定有毒!”
水匪和岸匪被这突如其来的、污秽恶臭的“生化攻击”彻底打懵了!视觉的冲击(污秽不堪)、嗅觉的摧残(浓烈霉臭)、心理的震慑(未知的“毒物”),瞬间瓦解了他们的凶悍之气!冲锋的阵型彻底崩溃!有人被糊了一脸,恶心地弯腰狂呕;有人被砸中眼睛,痛苦地捂脸惨叫;更多的人则是被这从未见过的、污秽恶心的攻击方式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再凶悍的匪徒,也受不了这种精神与感官的双重蹂躏!
“过江龙”站在船头,眼睁睁看着自己气势汹汹的队伍,被一堆发霉的烂棉花砸得溃不成军,气得浑身发抖,脸都扭曲了!他刚想怒吼着稳住阵脚——
“砰!砰!砰!砰!砰!”
就在匪徒阵型崩溃、士气跌至谷底的瞬间!“海鹞号”船舷上,几支一首隐藏着的、保养良好的斯宾塞连珠枪突然开火!精准的点射,如同死神的点名!瞬间撂倒了岸上和水面上几个明显是头目的悍匪!其中一颗子弹,更是擦着“过江龙”的头皮飞过,打飞了他的帽子!
“过江龙”亡魂皆冒!最后的胆气彻底崩溃!
“扯呼!快扯呼!有埋伏!”他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第一个缩回船舱,催促着舵手掉头逃窜!
兵败如山倒!失去了头目指挥、又被那污秽恶臭的烂棉花彻底恶心坏了的水匪和岸匪,再无半分斗志,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丢盔弃甲,没命地朝着黑石矶方向逃窜!
码头上的守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匪夷所思的逆转!首到匪徒的身影消失在芦苇荡深处,才爆发出震天的、劫后余生的欢呼!
“团总!团总万岁!”残存的护卫局团丁热泪盈眶,激动地跪倒在地。
“顾老板!顾老板神了!”码头苦力和镇民们激动地大喊。
顾怀舟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中的卷刃砍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少爷!”顾小川哭喊着扑上来,死死扶住他。
秦刚挣扎着爬过来,看着顾怀舟苍白如纸的脸和肋下再次被鲜血浸透的衣衫,这个铁打的汉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团总…我们…守住了!”
顾怀舟在顾小川的搀扶下,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扫过满地狼藉的战场,扫过那堆散发着恶臭、却立下奇功的霉烂棉花,最后,落在了那面依旧在晨风中倔强飘扬的、残破的“顾氏商团护卫局”战旗上。
他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让所有看到的人刻骨铭心的冰冷笑容。
“守住了?”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重塑乾坤的威严,“不…这,才刚刚开始。”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那堆霉烂的棉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
“把这些‘宝贝’!给我搬到镇中心!搭起高台!让枫桥镇所有人!让运河上来往的所有船只!让那些躲在暗处、等着看顾家笑话的魑魅魍魉!都给我看清楚!”
“看清楚!这就是敢犯我枫桥镇的下场!”
“看清楚!顾家的法则!是什么铸成的!”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扫过每一个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脸庞:
“是铁!”
“是火!”
“是血!”
“是哪怕烂成泥、臭如粪土!也要把敌人拖下地狱的——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