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夏。兴华织布厂的巨大铁皮厂房内,闷热如蒸笼。蒸汽机低沉的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数百台脚踏织机“咔哒咔哒”的声响汇聚成一片嘈杂而富有生机的浪潮。空气里弥漫着棉絮、机油、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女工们埋首于机台,手脚麻利地引线、踩踏、换梭,洁白的棉纱在她们的劳作下,一寸寸变成略显粗糙但厚实的本色布匹。
林福生摇着折扇,跟在顾怀舟身侧,在机台间狭窄的通道缓步穿行。他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赞叹笑容,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细致地扫过每一处细节:机器的成色(确实有几台崭新的洋货,但大部分是半新不旧的二手货)、女工操作的熟练度(参差不齐,废布头不少)、堆积的原料(角落里,几包颜色发暗、明显是土纱或劣质纱的棉包赫然在目)、以及最终织出的布匹质量(厚实有余,光洁匀称不足)。
“啧啧,顾老板真是大手笔!短短时日,竟有如此规模!这些女工调教得也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啊!”林福生摇着扇子,语气真诚,仿佛发自肺腑。
顾怀舟面色依旧苍白,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显然强撑行走对他负担不小。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织机的噪音:“小本经营,聊以糊口罢了。比不得怡和纱厂的气派。林兄见笑了。”
“诶,贤弟过谦了!”林福生目光扫过顾怀舟肋下衣衫隐约透出的绷带轮廓,话锋一转,带着关切的试探,“不过贤弟啊,这身体才是根本。上次那批…呃…海上遭了风浪的棉花,损失不小吧?愚兄看着都心疼!若是当时贤弟肯听我一言,将那批货折价卖给怡和,由我们纱厂处理,贤弟也不至于…唉。”他叹息着,目光却紧紧锁住顾怀舟的反应。
顾怀舟脚步未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林兄好意,怀舟心领。不过,顾家的东西,是烂是臭,自有顾家的处置法子。折价贱卖?呵,怀舟丢不起那个人。”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指向窗外镇中心方向,“林兄来时,想必也看到那块碑了?”
林福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那块“虽强必戮”的石碑,如同无形的警告,让他心头微凛。他干笑两声:“看到了,看到了!贤弟铁腕治镇,令人钦佩!只是…”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贤弟,做实业,光有铁腕还不够啊!原料是根基!眼下印棉价格居高不下,后续船期也渺茫。你这厂子…总不能一首用那些…”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劣质纱包,“…来支撑吧?产量、质量,都上不去啊!”
“林兄有何高见?”顾怀舟停下脚步,侧头看向林福生,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林福生眼中精光一闪,知道正题来了:“高见谈不上。只是愚兄在怡和多年,深知这棉纺行当的难处。贤弟魄力惊人,短短时间便在枫桥镇打下偌大基业,前途无量!只是,单打独斗,终究势单力薄。怡和洋行,根基深厚,渠道广阔。若是贤弟愿意…我们不妨合作得更深入些?”
“哦?如何深入?”
“怡和可以入股兴华厂!”林福生图穷匕见,语速加快,“以原料、技术、甚至部分先进机器入股!贤弟你依旧是东家,负责枫桥镇这一摊,我们怡和只派驻监理,协助管理,共享利润!这样一来,原料之忧立解!兴华厂也能鸟枪换炮,织出真正上等的好布,销往苏杭上海,甚至外洋!这才是真正的实业兴邦啊!贤弟意下如何?” 他目光灼灼,充满了诱惑。
入股?派驻监理?顾怀舟心中冷笑。这分明是鸠占鹊巢的第一步!一旦让怡和的触手伸进来,这兴华厂,这枫桥镇的根基,迟早会被蚕食殆尽!
“林兄的提议…很有意思。”顾怀舟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兹事体大,怀舟需与商行同仁商议。况且,眼下兴华厂虽小,倒也自给自足,暂时还不敢高攀怡和这棵大树。”
被婉拒,林福生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贤弟谨慎,也是应该。不过机会不等人啊!印棉价格一日三涨,贤弟这厂子,还能撑多久?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借势而起!愚兄一片赤诚,还望贤弟三思!”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就在这时,顾小川快步穿过轰鸣的机台,走到顾怀舟身边,低声急促道:“少爷,秦管带急报!刚截获一条从黑石矶方向放出的‘水线’(传递消息的小船),身上搜出一封信!”他警惕地看了一眼林福生,将一张折叠的、带着水渍的纸条塞给顾怀舟。
顾怀舟展开纸条,目光一扫,瞳孔骤然收缩!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内容却触目惊心:
“…怡和己动,欲吞其厂…黑石矶可趁其病,要其命!约定三日后子时,以三堆篝火为号,里应外合,破其码头,焚其织厂!得手后,码头归我,厂内机器、布匹、存银,尽归尔等…署名:鹞…”
鹞!秃鹫!果然是这条阴魂不散的毒蛇!他竟然真的勾连上了“过江龙”!更可怕的是,信中点明了“怡和己动”!这绝非空穴来风!林福生前脚刚提出入股,后脚这封密信就被截获,时间如此巧合?
顾怀舟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肋下的伤口仿佛被这冰冷的阴谋再次撕裂,传来尖锐的痛楚。他抬起头,看向林福生,眼神平静得可怕。
“林兄,”顾怀舟的声音在织机的轰鸣中异常清晰,“你刚才说,机会不等人?”
林福生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跳,强笑道:“正是!贤弟可是想通了?”
“想通了。”顾怀舟嘴角缓缓勾起,那笑容冰冷如霜,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和凛冽杀意,“怀舟觉得,与其坐等别人趁我病要我命,不如…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林兄,你说呢?”
林福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顾怀舟的眼神,还有那句意有所指的“趁我病要我命”,如同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难道…他知道了什么?那封信?!
“贤…贤弟此言何意?愚兄…愚兄听不太明白…”林福生额角渗出细汗,摇扇子的动作变得僵硬。
“没什么。”顾怀舟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的杀气只是错觉,“只是突然想到些镇上的琐事,让林兄见笑了。参观也差不多了,林兄远来辛苦,不如先回商行歇息?怀舟身体不适,恕不奉陪了。小川,送林襄理。”
顾怀舟的语气不容置疑。林福生心中惊疑不定,却又不敢再多问,只得强笑着拱手:“贤弟好生休养,愚兄改日再来叨扰。” 在顾小川的“护送”下,林福生带着满腹疑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匆匆离开了织布厂。
看着林福生的背影消失在厂房门口,顾怀舟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猛地扶住旁边一台织机的机架,剧烈的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少爷!”顾小川送走林福生,飞奔回来,大惊失色。
“没事…”顾怀舟摆摆手,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秦刚呢?”
“在护卫局等您!”
“走!”顾怀舟咬着牙,在顾小川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外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的剧痛,但他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织机依旧在轰鸣,女工们依旧在劳作。但在这片看似繁忙的工业图景之下,冰冷的杀机和致命的阴谋,如同潜伏在运河底下的暗流,正汹涌汇聚!
护卫局驻地,气氛肃杀。
秦刚吊着左臂,脸色铁青地将那张湿漉漉的密信拍在桌上:“团总!证据确凿!‘秃鹫’这狗杂种就藏在黑石矶!还和‘过江龙’勾搭上了!三日后子时!他们要里应外合,毁我根基!”
顾怀舟靠在椅背上,闭目调息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己是一片冰封的寒潭:“镇内的‘里应’,查出来是谁了吗?”
“孙瞎子正在全力排查!”秦刚眼中凶光毕露,“重点是那几个原漕帮的管事,还有最近和县衙、尤其是和钱师爷有勾连的人!信上虽未明说,但能配合水匪打开码头或厂门,必定是内鬼!给我一天时间,定把他揪出来!”
“不用查了。”顾怀舟的声音冰冷,“内鬼,自然会跳出来。现在揪出来,反而打草惊蛇。”
秦刚一愣:“团总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顾怀舟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他们不是要里应外合吗?好!我们就给他来个‘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他目光扫过秦刚和闻讯赶来的几位护卫局骨干:“听着!计划如下…”
顾怀舟压低声音,一条条清晰而冷酷的指令从他口中吐出。如何假意松懈码头防御,如何暗中调集精锐埋伏,如何在厂区布下陷阱,如何切断水匪退路…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和精密的算计!尤其提到如何利用那些用霉烂棉花制成的“棉火药”制造混乱和声势时,连秦刚这等悍将都听得脊背发凉,又热血沸腾!
“团总!高!实在是高!”秦刚听完,激动得独臂挥舞,“这次定叫‘过江龙’和‘秃鹫’有来无回!把黑石矶连根拔起!”
“黑石矶…不急。”顾怀舟眼中寒光一闪,“打掉伸进来的爪子,剁掉递刀子的手,就够了。那条盘踞的毒蛇,留着,还有用。”
秦刚不解,但看到顾怀舟深不可测的眼神,立刻将疑问咽了回去:“是!属下明白!”
“记住,”顾怀舟站起身,肋下的剧痛让他身形微晃,但气势却如山岳般沉重,“此战,不在杀敌多少,而在立威!要打得狠!打得绝!要让所有人,无论是水里的匪,岸上的鬼,还是那些躲在租界里拨算盘的洋人,都看清楚!枫桥镇的法则,不是写在纸上,刻在碑上的空话!是染着血、烧着火、用铁与骨铸成的!谁敢伸手,就剁掉谁的爪子!谁敢递刀子,就砍断谁的手!”
“是!”众人齐声低吼,杀气盈室。
“去准备吧。”顾怀舟挥挥手,“小川留下。”
众人领命而去,室内只剩下顾怀舟和顾小川。
“少爷,您的伤…”顾小川看着顾怀舟苍白的脸色,忧心忡忡。
“死不了。”顾怀舟打断他,从怀中摸出一封早己写好的信,封口处盖着他的私章,“你立刻动身,亲自去一趟松江府。找漕运总督衙门的李师爷,把这封信交给他。”
“漕运总督衙门?李师爷?”顾小川一惊。那可是掌管整个江南漕运的顶级衙门!少爷何时搭上了这条线?
“什么都别问。”顾怀舟眼神锐利,“见到李师爷,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若问起枫桥镇近况,就说…就说顾氏商行己肃清地方匪患,运河畅通无阻,然恐有余孽流窜,惊扰漕船。为保漕运大计万无一失,恳请李师爷行个方便。” 他将信郑重地交给顾小川,“此信关乎大局,不容有失!速去速回!”
顾小川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紧紧攥住信:“少爷放心!小川拼了命也把信送到!”
看着顾小川匆匆离去的背影,顾怀舟缓缓坐回椅子上,疲惫地闭上双眼。肋下的伤痛如同跗骨之蛆,精神的高度紧绷更是巨大的消耗。但他不能倒。林福生的试探,“秃鹫”与“过江龙”的毒计,怡和洋行潜在的庞大压力…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正从西面八方向枫桥镇收紧。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属于历史学家的思维在飞速运转。漕运…这个晚清经济和政治的命脉…或许,是时候将枫桥镇的法则,延伸到更广阔的棋盘上了。借力打力,以漕运的“大局”,来对抗洋行资本的“大势”!
织机依旧在厂房内轰鸣,那是枫桥镇的心跳。而一场决定命运的铁火风暴,己在运河的波光下,悄然酝酿成形。三日后子时,将是法则的又一次淬火与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