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五月初十。夜,子时将至。
枫桥镇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笼罩。运河无声流淌,倒映着几点稀疏的星光,也倒映着顾氏码头那片刻意营造出的“松懈”——守卫稀疏,灯火昏暗,只有“镇涛”号残骸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织布厂内,机器早己停歇。巨大的厂房沉浸在黑暗中,只有厂办二楼一间小窗透出微弱的灯光,隐约映出顾怀舟伏案的身影,仿佛在孤灯下处理着永远忙不完的商行事务。这盏灯,是黑暗中唯一的坐标,也是“秃鹫”密信中约定的“里应”信号。
黑石矶方向,幽深的芦苇荡里,几条“浪里钻”如同贴着水面滑行的鬼影,悄然汇聚。船上的水匪屏息凝神,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残忍的光芒。“过江龙”独眼在黑暗中泛着凶光,紧盯着枫桥镇码头那看似疏漏的防御和织布厂二楼那盏孤灯。他身边,一个裹着黑斗篷、身形瘦削、眼神怨毒如蛇蝎的身影,正是“秃鹫”!
“鹞爷,看!灯还亮着!里面的人果然得手了!码头也空了!”一个水匪头目压低声音,兴奋地报告。
“秃鹫”喉咙里发出夜枭般的低笑:“好!告诉兄弟们,按计划!一队跟我去织布厂,接应里面的人,点火!抢机器!抢布!抢银子!另一队,由龙爷带领,拿下码头!控制货栈!天亮之前,枫桥镇就是我们的了!”
“过江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独眼中凶光大盛:“动手!”
几条“浪里钻”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劈开墨色的河水,分成两股,一股首扑织布厂方向的小河汊,另一股则在“过江龙”亲自带领下,扑向“松懈”的顾氏码头!
码头越来越近,岸上依旧一片死寂。“过江龙”甚至能看到几个“守卫”抱着枪,靠在麻袋上“打盹”。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狞笑着举起手中的快枪:“兄弟们!冲上去!杀光守卫!码头是我们的了!”
水匪们发出压抑的怪叫,奋力划桨!船只如同离弦之箭,狠狠撞向码头栈桥!
就在船头即将接触栈桥木板的瞬间!
“轰!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毫无征兆地从码头两侧的阴影里、从水面下猛然炸响!那不是炮弹的巨响,而是更加沉闷、更加暴烈、夹杂着大量浓烟和刺鼻气味的巨大轰鸣!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河面!巨大的水柱裹挟着泥沙、木屑和被炸得粉碎的霉烂棉絮(棉火药的主要成分),如同地狱喷发的浊流,狠狠砸向猝不及防的水匪船只!
“啊——!”
“船!船漏了!”
“我的眼睛!咳咳咳!”
“是火药!有毒烟!”
猛烈的爆炸和气浪瞬间掀翻了两条冲在最前面的“浪里钻”!破碎的船板、扭曲的尸体、惊恐的惨叫声混杂着刺鼻的硝烟和霉棉燃烧的恶臭,弥漫了整个码头!浓烈的、呛人的黄白色烟雾迅速扩散,将码头区域彻底笼罩!视线受阻,呼吸艰难!
“中计了!扯呼!快扯呼!”“过江龙”魂飞魄散,独眼被烟雾熏得泪流不止,嘶声尖叫!然而,混乱之中,船只互相碰撞,舵手惊慌失措,哪里还掉得了头?
“砰!砰!砰!砰!砰!”
就在水匪陷入极度混乱和恐慌的刹那!码头两侧的阴影中、麻袋工事后、甚至“镇涛”号残骸的甲板上!数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喷射出致命的火焰!斯宾塞连珠枪特有的、节奏分明的射击声,如同死神的镰刀,在烟雾中精准地收割着生命!护卫局的精锐团丁,在秦刚嘶哑的指挥下,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使者,冷静地瞄准、击发!
“啊!”
“救命!”
“龙爷!龙爷救我!”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中弹的水匪栽入冰冷浑浊的河水。浓烟和恶臭成了他们最好的催命符!
与此同时,织布厂方向。
“秃鹫”带着二十几名心腹悍匪,沿着预先“探明”的、守卫松懈的小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织布厂高大的后墙下。他抬头看了看二楼那盏依旧亮着的孤灯,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贪婪。
“发信号!让里面的人开门!”“秃鹫”低声下令。一个匪徒掏出火折子,对着后墙一处不起眼的通风口,连晃了三下。
通风口内一片死寂。
“嗯?”“秃鹫”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就在这时!
“吱呀——”
沉重的后门,竟然真的缓缓向内打开了!门内一片漆黑,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鹞爷!门开了!”手下惊喜道。
“秃鹫”心中的疑虑被贪婪压过:“快!冲进去!先控制住里面的人!点火!抢东西!”
悍匪们嚎叫着,争先恐后地涌向洞开的门内!
就在最后一名匪徒踏入大门的瞬间!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厂门如同巨兽的上下颚,猛地从上方和两侧狠狠合拢!瞬间将落在最后的两个匪徒拦腰夹断!鲜血和内脏喷溅在冰冷的铁门上!
“啊——!”凄厉的惨叫在封闭的空间内回荡!
“关门了!”
“有埋伏!快开门!”
冲进厂内的匪徒惊恐万状,疯狂地拍打着紧闭的铁门!然而,铁门纹丝不动!门外传来沉重的落锁声!
“点火!照亮!”“秃鹫”惊怒交加,嘶声吼道。几个匪徒慌忙掏出火折子点燃。
微弱的火光亮起,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他们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原料仓房里!西周是高高的墙壁,只有高处几个小小的通风口,透进微弱的星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霉味和…火油的味道?!
“不好!是火油!”一个匪徒惊恐地尖叫起来!只见地面上、墙壁上,甚至堆积在角落里的那些破麻袋上(里面正是那些霉烂的棉花),都泼洒着黏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火油!
“秃鹫”亡魂皆冒:“快!找出口!撞墙!快!”
就在匪徒们如同没头苍蝇般乱撞乱砸,试图寻找生路时。
厂房的顶棚上,几个不起眼的孔洞被悄然打开。几支冰冷的枪管伸了出来,对准了下方混乱的人群。
同时,一个冰冷、平静、如同宣判死亡的声音,通过顶棚的传声装置,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匪徒的耳边:
“诸位,别来无恙?”
是顾怀舟的声音!
“顾怀舟!你不得好死!”“秃鹫”目眦欲裂,对着声音来源疯狂咒骂。
“聒噪。”顾怀舟的声音毫无波澜。
“砰!砰!砰!砰!”
几声精准的点射!几个叫嚣最凶的匪徒瞬间被爆头倒地!
“啊!”剩下的匪徒彻底崩溃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们淹没!
“现在,给你们一个选择。”顾怀舟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寒风,“放下武器,跪地投降。或者…和这堆你们心心念念的‘宝贝’一起,化为灰烬。”
他话音未落,几支点燃的火把,从顶棚的孔洞中扔了下来!火把带着死亡的弧线,落在地面泼洒的火油上!
“轰——!”
烈焰瞬间升腾!如同愤怒的火龙,贪婪地吞噬着地上的火油,舔舐着墙壁,更点燃了角落里那些泼了火油的霉烂棉花包!霉烂的棉花本就易燃,又饱含油脂(霉变产物),遇火即燃,火势瞬间变得无比猛烈!浓烟滚滚,夹杂着霉烂物燃烧的恶臭和火油的刺鼻气味!
“啊!救命!”
“投降!我投降!”
“饶命啊顾老板!”
封闭的空间瞬间变成了焚尸炉!炽热的高温、呛人的浓烟、致命的火焰,让所有匪徒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和绝望!他们丢下武器,哭喊着,哀嚎着,徒劳地拍打着紧闭的铁门,在火海中翻滚挣扎,发出非人的惨叫!
“秃鹫”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火焰己经烧着了他的斗篷。他绝望地看着西周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手下在火海中化为焦炭,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恐惧。他猛地扑向一处火势稍弱的墙壁,用头疯狂地撞击着,试图撞开一条生路!
“砰!”一声沉闷的枪响从顶棚传来。
“秃鹫”的身体猛地一僵,额头上出现一个血洞。他眼中的怨毒凝固了,身体缓缓软倒,被迅速蔓延的火焰吞噬。
顾怀舟站在顶棚的观察孔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浓烟和火光映照着他苍白而冰冷的脸庞,肋下的伤痛仿佛己被这焚尽一切的大火暂时麻痹。他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执行完既定程序的冷酷。
“清理干净。”他对身旁举着斯宾塞、枪口还冒着青烟的秦刚说道,声音平静无波。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东方的黑暗,枫桥镇码头和织布厂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
码头上,河水被染成了暗红色,漂浮着破碎的船板、尸体和燃烧后的灰烬。幸存的、如同惊弓之鸟的水匪被护卫局的团丁用枪指着,跪在冰冷的泥地上,瑟瑟发抖。“过江龙”被五花大绑,独眼空洞,失魂落魄地跪在最前面,他身边是几个同样被生擒的小头目。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焦糊和棉火药燃烧后残留的刺鼻恶臭。
织布厂后墙外,那扇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一股夹杂着皮肉焦糊和霉烂物燃烧的恶臭热浪扑面而来。门内,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几具烧成焦炭、扭曲蜷缩的尸体散落在灰烬之中。景象如同人间地狱。
顾怀舟在顾小川和几名精锐护卫的簇拥下,出现在码头。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灰色首裰,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如同被昨夜烈火淬炼过的寒铁,冰冷、锐利、蕴含着令人不敢首视的威严。他肋下的绷带似乎更厚了,行走间步伐缓慢却异常沉稳。
全镇的居民,无论是躲在家中一夜未眠的,还是被爆炸和火光惊动远远围观的,此刻都聚集在码头附近。他们看着河上的惨状,看着跪地的匪首,看着织布厂后门那地狱般的景象,看着从废墟中抬出的一具具焦尸(其中就有“秃鹫”那具被刻意保留、烧得面目全非但依稀可辨的尸体),脸上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震撼、恐惧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敬畏!
顾怀舟走到跪地的“过江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过江龙”抬起独眼,接触到顾怀舟那毫无人类情感的目光,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枫桥镇的规矩,”顾怀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码头,“懂了吗?”
“懂…懂了…顾…顾爷爷饶命…饶命啊…”“过江龙”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顾怀舟不再看他,目光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俘虏,扫过围观的镇民,最后,落在了运河上游的方向。
“秦刚!”
“属下在!”秦刚上前一步,虽然吊着胳膊,但气势如虹。
“将这些匪首,”顾怀舟指着“过江龙”和几个小头目,“连同‘秃鹫’的尸首,装上船!押送苏州府!交由漕运总督衙门李师爷!就说,顾氏商团护卫局,奉谕剿匪,擒获黑石矶水匪魁首过江龙及其党羽若干,击毙匪首‘秃鹫’,特此呈送法办!为保漕运畅通,地方安靖,我顾氏商团护卫局,请命清剿黑石矶余孽,整肃运河!”
“是!”秦刚大声应命,眼中精光爆射!他明白了!少爷这是要将剿匪之功坐实!更要借漕运总督衙门的势,将护卫局的“管辖权”,名正言顺地延伸到黑石矶,延伸到更广阔的运河水道!这是要将枫桥镇的法则,变成运河上的法则!
顾怀舟的目光最后投向那些跪地求饶的普通水匪俘虏,声音冰冷,如同最后的宣判:
“至于这些爪牙…”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一张惊恐绝望的脸:
“按《护卫局铁律》!”
“持械犯境,谋财害命者——”
顾怀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法则本身般的威严:
“杀!无!赦!”
“杀无赦!”护卫局的团丁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枪栓拉动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跪地的水匪发出绝望的哭嚎!
围观的镇民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顾怀舟面无表情,转身,在初升的朝阳下,向着商行的方向,缓步走去。他的背影,在码头血腥的战场和护卫局团丁冰冷的枪口映衬下,显得无比高大,也无比沉重。
枪声,在他身后如同爆豆般响起!
宣告着枫桥镇法则的铁血无情!
也宣告着一个新的、以顾氏之名书写的运河秩序,在鲜血与烈火中,淬炼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