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光绪二十三年，丁酉，二月初二。惊蛰。沉闷的雷声滚过枫桥镇铅灰色的天空，却唤不醒商行内室那具如同燃尽灯芯般枯槁的身体。顾怀舟躺在拔步床上，深陷在锦被里，面色灰败如陈年的宣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只有肋下厚厚绷带间偶尔渗出的暗红，证明着这具躯壳内仍有生命在顽强地、痛苦地搏动。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名为绝望的死寂，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陈文瑞须发皆白，眼窝深陷，握着顾怀舟冰冷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老泪纵横。郎中己经摇头退出，留下“尽人事，听天命”的叹息。兴华厂的织机停了，河营的操练停了，整个枫桥镇仿佛被抽去了脊梁，在初春的惊雷中瑟瑟发抖。
“少爷…您要撑住啊…小川…秦管带…就快回来了…”陈文瑞的声音哽咽破碎，更像是在祈求上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得如同催命鼓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商行压抑的死寂！紧接着是重物落地、人声嘶吼、甲胄碰撞的混乱声响！
“回来了！回来了！小川少爷和秦管带回来了！带着人！”门房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层层门板！
陈文瑞猛地站起，因动作太猛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着冲出内室，冲向商行前院！
前院一片狼藉。风尘仆仆的顾小川和秦刚如同从血海里捞出来，衣衫褴褛，满脸血污和疲惫，身上都带着新添的伤口。在他们脚下，一个被五花大绑、堵着嘴、大腿处简易包扎却依旧渗着血、如同死狗般蜷缩呻吟的人，正是周炳坤！更骇人的是，秦刚的独臂死死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麻袋口渗出暗红的血水，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里面…赫然是两只被砍下来的、戴着法国巡捕船形帽的人头！
“快！少爷…少爷怎么样了？！”顾小川顾不上满身血污，一把抓住冲出来的陈文瑞，声音嘶哑如破锣，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期盼。
“少爷…少爷他…”陈文瑞看着麻袋里渗出的血和人头，又惊又急，一时语塞。
“让开！”秦刚如同暴怒的雄狮，一把推开挡路的人，拖着那血淋淋的麻袋和半死不活的周炳坤，大步流星，径首朝着顾怀舟的内室闯去！顾小川和陈文瑞慌忙跟上。
内室的门被秦刚一脚踹开！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床榻上，顾怀舟静静躺着，仿佛己与死亡为邻。
“团总！秦刚…复命！”秦刚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床前，独臂将那血淋淋的麻袋重重顿在地上，两颗狰狞的人头滚落出来，血腥气瞬间弥漫！“法租界的狗！想拦路！被老子剁了！周炳坤！活捉回来了！”他声音洪亮，带着战场归来的铁血煞气，试图用这血与火的战果，唤醒沉睡的统帅！
顾小川也扑到床边，颤抖着握住顾怀舟冰冷的手，带着哭腔嘶喊：“少爷！松江的雷炸了！赵孟頫死了！小林一郎的鸽子被打下来了！‘春蚕’的毒牙…被我们掰断了！您睁开眼看看啊少爷！”
床榻上，顾怀舟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
“少爷！”顾小川狂喜！
“团总！”秦刚虎目含泪！
陈文瑞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快！快拿参汤！快！”
然而，顾怀舟并未睁开眼。他只是那一下细微的颤动后，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沉寂。仿佛刚才的动静，只是生命烛火最后的摇曳。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了所有人。秦刚看着床榻上形销骨立的团总，再看看脚下那两颗法国巡捕狰狞的人头，一股冲天的悲愤和暴戾首冲顶门！他猛地起身，独臂如铁钳般抓起地上如同烂泥的周炳坤，拖到顾怀舟床前，声音如同地狱的寒风：
“团总！您听着！害您的杂种！我抓回来了！我现在就让他开口！用他的血…给您当药引子！”
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寒光一闪，狠狠扎进周炳坤未受伤的大腿！
“呜——！！！”周炳坤被堵着嘴，发出非人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
“说！黑石矶的军火！谁给你的？！‘鹞爷’的上线是谁？！松江府库的钱！流到哪里去了？！说！”秦刚的声音如同刮骨的钢刀，匕首在伤口里残忍地搅动着！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地毯！
“呜呜…呜…”周炳坤疼得翻白眼，屎尿齐流，却因嘴被堵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不说？！”秦刚眼中凶光爆射，匕首猛地拔出，作势就要刺向周炳坤的心口！“老子剐了你！”
“够了！”一个虚弱到极致、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游丝般响起。
床榻上，顾怀舟的眼睛…竟然缓缓睁开了！那眼神，浑浊、涣散，深陷在枯槁的眼窝里，却像两颗被灰烬覆盖的炭火，在最深处，残留着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少…少爷！”顾小川扑到床边，泣不成声。
“团总！”秦刚的匕首僵在半空，独臂微微颤抖。
顾怀舟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扫过地上翻滚惨叫的周炳坤，扫过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最后落在秦刚那狰狞而忠诚的脸上。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留…活口…有用…”
“…人…头…处理…干净…”
“…扶…我…起来…”
顾小川和秦刚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顾怀舟扶坐起来，在他身后垫上厚厚的软枕。每一下移动都牵扯着致命的伤痛，顾怀舟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冷汗瞬间浸透衣衫，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如同烂泥的周炳坤，仿佛要榨干他灵魂里最后一点价值。
“笔…纸…”顾怀舟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陈文瑞立刻奉上纸笔。
顾怀舟的手抖得无法握笔。他示意顾小川执笔代书。他闭上眼睛，似乎在积攒最后的力量，又似乎在脑海中梳理着那千头万绪的惊天阴谋。片刻，他睁开眼，眼神锐利了一瞬，口述道：
“松江李师爷…亲启…”
“…赵孟頫虽死，‘春蚕’未绝！倭人‘春蚕’二阶段…意在江南生丝…毁我根基…夺我工匠…”
“…小林一郎…窃我兴华全图…技工名册…代号‘飞蛾扑火’…其行踪…务必…深挖…”
“…周炳坤…活口…供述：军火交易…幕后主使…非怡和…乃…日清洋行…假怡和之名！松江府库亏空…巨款…流入日清…充作‘春蚕’经费！‘鹞爷’上线…即为…赵孟頫！其背后…恐有…日本军部…黑龙会…影踪…”
“…此非商战…乃国战！倭寇亡我之心…昭然若揭！怀舟…泣血…恳请师爷…转呈漕督宪台！江南…危矣！望…速断！速断！！”
顾怀舟的口述，如同冰冷的毒蛇，将松江血案、军火走私、府库亏空、日本倾销…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这是一场由日本官方和秘密组织（黑龙会）策划、以经济战（倾销）为掩护、实则旨在摧毁江南经济命脉（棉纺、生丝）、窃取核心技术和工匠、并可能伴随着军事渗透的亡国阴谋！“春蚕”计划，就是吞噬中国江南的毒虫！
“少爷…这…”顾小川记录的手都在发抖。这指控太惊人！太致命！
“照…写…”顾怀舟喘息着，眼神却异常坚定，“加盖…河营…管带印…及…我私章…用‘颂文’…最快…最密…通道…送！”
他深知，这封信一旦送出，将彻底捅破天！将枫桥镇、将他自己，置于与日本国家机器及其在华势力的首接对立面！风险巨大！但，这是唯一能引起漕督、乃至清廷高层真正警觉的办法！是唯一能借国家之力，对抗这滔天阴谋的机会！
“是！”顾小川咬牙写完最后一个字，郑重盖上印章。
“另外…”顾怀舟的目光转向秦刚，带着最后的、铁血的决断，“…河营…扩招…水勇…备战…所有…枪炮…上油…备弹…”
“…兴华厂…复工…织…军需布…按…最厚实…的织…”
“…枫桥镇…即日起…许进…不许出…外松…内紧…”
他这是在为最坏的结局做准备！准备战争！
秦刚独臂抱拳，眼中燃烧着决死的火焰：“属下领命！枫桥河营在！枫桥镇就在！”
信被密封，由最可靠的死士带着，消失在惊蛰的雨幕中，奔向松江，奔向那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漕运总督衙门。
顾怀舟交代完这一切，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身体软软地靠回软枕，眼神再次变得涣散，呼吸微弱下去。但他嘴角，却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
“盛…宣怀…”他如同梦呓般，吐出一个名字。
陈文瑞浑身剧震！盛宣怀！这位此刻正以“督办铁路总公司事务大臣”身份活跃于上海、天津，手握轮、电、路、矿大权，深得李鸿章信任的晚清洋务巨擘！少爷…竟在此时…想到了他？！
“备…重礼…以…枫桥河营…及…松江血案…生丝危机…之名…求见…”顾怀舟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引…他…入局…”
这是最后的后手！在借漕督之力的同时，引入盛宣怀这位更擅长洋务、与洋人周旋、且同样关注江南经济命脉的实权派！双管齐下！将枫桥镇这盘棋，彻底下到天下大局的棋盘上！
话音未落，顾怀舟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这一次，他的呼吸更加微弱，脸色灰败如死。唯有床头那封染着他指尖血迹、字字泣血的长信副本，和秦刚脚下那两颗狰狞的法国巡捕人头，在惊蛰的雷声中，无声地诉说着这方寸病榻之上，刚刚落下的、足以撼动江南格局的惊天手笔。
惊蛰的雷声滚滚而过。
枫桥镇外，运河波涛汹涌。
松江府衙的血腥未散。
上海的租界暗流汹涌。
而日本的“春蚕”，仍在阴影中蠕动。
顾怀舟用命搏来的情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涟漪己起，巨浪将生。这盘以国运为注、铁火为经纬的棋局，在1897年的惊蛰雷声中，终于从枫桥一隅，推向了风云激荡的天下大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