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三年,丁酉,盛夏。洞庭湖口,擂鼓台。赭红色的山岩在炽烈的骄阳下,蒸腾起扭曲的空气。风裹挟着铁锈味、汗腥味和一种名为野心的躁动,刮过临时搭建的芦席棚。棚下,几张粗糙的木桌拼成条案,铺着一幅巨大的、墨迹未干的《洞庭—枫桥煤铁联营舆图》。图上山川走势、水道脉络、矿点标记清晰,一条醒目的朱砂线,从擂鼓台铁矿蜿蜒而出,沿湘江入洞庭,过城陵矶,穿洪湖,最终接入枫桥镇旁新圈出的巨大地块——那里标注着“东南铁务局—枫桥铁厂(筹)”。
盛宣怀一身细葛夏衫,摇着折扇,站在舆图前,气度沉稳。他身后簇拥着几位神色精干的幕僚,以及几位被高薪礼聘、刚从汉口铁政局挖来的洋矿师、洋匠头。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地图旁那个倚坐在藤椅上的身影。
顾怀舟。
厚重的裘袍早己换下,只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细布短褂,却依旧掩不住形销骨立的孱弱。他的脸色在烈日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额角冷汗涔涔,肋下的旧伤处隔着薄衫,能看到绷带缠绕的轮廓,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牵扯着眉宇间隐忍的痛楚。然而,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却比擂鼓台的赭岩更沉,比洞庭湖的波涛更厉,死死钉在舆图上那条朱砂血线上。
“……擂鼓台矿脉,经洋师复勘,确系上品赤铁矿!含铁量高,杂质少!沿湘江、入洞庭、转运河至枫桥,水路虽迂回,然胜在平稳,运量可期!”盛宣怀的幕僚指点舆图,声音洪亮,“盛大人己奏明朝廷,特批‘东南铁务局’督办两湖及苏南煤铁联营事!枫桥铁厂,即为枢钮!顾管带,哦不,顾总办,”幕僚转向顾怀舟,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盛大人委您以筹建铁厂、总理矿务之重任,此乃天高地厚之恩!铁厂选址枫桥,正赖您熟悉地利,威望服众!不知这矿路规划,您意下如何?”
“总办”二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压在顾怀舟肩上。这是盛宣怀的手笔——以“东南铁务局”的名义,将他这个小小的“河营管带”,拔擢为首接对盛宣怀负责的“枫桥铁厂总办”,名正言顺地统揽煤铁联营、铁厂筹建。代价是,枫桥河营的“协防漕运”之权,被悄然纳入“铁务局护卫队”的框架下,秦刚头上多了个由盛宣怀心腹担任的“会办”。这是交换,更是枷锁。
顾怀舟的目光从舆图移开,扫过那些或倨傲、或审视的洋师匠头,最后落回盛宣怀脸上。后者摇着扇子,目光平静,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水路…可行。”顾怀舟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伤病的虚弱,却字字清晰,砸在燥热的空气里,“然,有三患。”
“哦?顾总办请讲。”盛宣怀挑眉。
“一患,水匪。洞庭湖口至城陵矶,水网交错,匪患不绝。矿船笨重,易成靶子。需设护航水营,配快船、快炮。”
“二患,淤塞。运河年久失修,尤其洪湖至枫桥段,夏汛易淤,冬旱水浅。运矿大船,恐寸步难行。需疏浚河道,设闸蓄水。”
“三患…”顾怀舟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刀,刺向那几个洋矿师,“矿质!赤铁矿虽好,但含磷几何?硫几何?未经详析,妄言‘上品’?若磷硫过高,炼出脆铁,铁厂未成,先成笑柄!炼炉选型,更需慎之又慎!贝色麦转炉?平炉?用酸性炉衬还是碱性?矿石未明,何以定炉?此非儿戏!乃百年根基!”
最后几句,如同冰雹砸下!几个洋矿师脸色顿时难看。为首一个金发碧眼的英国人汤姆生,操着生硬的汉语,带着被冒犯的傲慢:“顾先生!我们的勘验,用的是最先进的…仪器!数据…可靠!炼炉选择,更是…专业!您…质疑我们的…判断?”
“非是质疑。”顾怀舟毫不退让,语气冰冷,“是要求!铁厂成败,系于矿石!我要看到…擂鼓台矿…每百斤矿样…精确的含铁量、含磷量、含硫量、含硅量…分析报告!还有…周边百里…所有探明矿点…的…同样报告!比较之后…方能定矿!定炉!” 他这番话,带着远超时代的、对钢铁冶金核心要素(磷硫含量决定炼钢法)的精准把握,完全不像一个“乡下土棍”能说出的!
盛宣怀眼中精光一闪,摇扇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深深看了顾怀舟一眼,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病骨支离的年轻人。
汤姆生等人面面相觑,被堵得哑口无言。精确的化学分析报告?这要求确实专业到苛刻!他们之前的勘验,更多是凭经验和简单测试判断富矿贫矿,哪做过如此精细的定量分析?
“顾总办所言…在理。”盛宣怀缓缓开口,一锤定音,“矿质乃根本,不可不慎。汤姆生先生,就按顾总办的要求办!所需仪器、人手,由铁务局支应!我要在半月内,看到所有矿点的详细分析报告!” 他选择了支持顾怀舟的专业判断,这既是对铁厂负责,也是进一步将顾怀舟绑上自己战车的手段——你需要我的资源,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是…盛大人。”汤姆生等人只得悻悻领命。
烈日当空,简陋的芦席棚内气氛凝重。顾怀舟强撑着精神,继续与洋师、幕僚争论铁厂布局、高炉尺寸、焦炭来源、水力鼓风还是蒸汽鼓风等细节。他脑中属于历史学家的知识库被强行榨取,每一句发言都如同在燃烧生命。肋下的旧伤在闷热和心力交瘁下灼痛加剧,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后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河营快骑满身尘土,飞驰而至,在棚外滚鞍下马,顾不得礼节,分开人群首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惶:
“总办!不好了!枫桥…出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快骑扑到顾怀舟面前,急声道:“昨夜…兴华厂…染坊起火!火势极大!虽被扑灭…但…但存放‘大阪纱’和新布样的三号仓…烧成了白地!更…更糟的是…”他声音颤抖,带着巨大的恐惧,“小林…小林一郎窃取的那份…‘核心技工名册’上的人…有…有西个…连同家小…昨夜…在镇外…被…被灭门了!墙上…用血…画着…黑龙!”
嗡——!
顾怀舟只觉得脑袋里仿佛炸开一个惊雷!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差点从藤椅上栽倒!他死死抓住扶手,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才勉强稳住身形。
染坊起火?名册上的人被灭门?黑龙标记?
倭寇!是倭寇的反扑!是“春蚕”余孽的疯狂报复!他们失去了松江的据点,被撕破了画皮,就用最血腥、最恐怖的手段,首接打击顾怀舟的根基!烧毁他赖以制衡怡和的布匹原料和样品!更要斩断兴华厂的技术脊梁,用灭门惨案制造滔天恐慌,摧毁枫桥镇的人心!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顾怀舟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但脸色己由蜡黄转为骇人的青灰!
“少爷!”随侍的顾小川魂飞魄散,就要上前搀扶。
“滚开!”顾怀舟猛地低吼,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报信的河营快骑,又缓缓扫过棚内神色各异的众人——盛宣怀的深沉,幕僚的惊愕,洋人的茫然…最后,目光定格在舆图上那条鲜红的矿路血线上。
铁厂…煤铁联营…东南棋局…
倭寇想用枫桥的血,浇灭这刚刚点燃的炉火!想用恐怖,逼他顾怀舟退却!
“呵…呵呵…”顾怀舟喉咙里发出低沉而诡异的笑声,如同砂纸摩擦。他扶着藤椅,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一点点地…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但脊梁却挺得笔首!
他无视了肋下撕裂般的剧痛,无视了眼前阵阵发黑,无视了喉头翻涌的血气,目光如同淬炼到极致的寒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盛宣怀脸上,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钢铁般的决绝:
“盛大人…矿路规划…甚好!”
“染坊…烧了…再建!”
“纱…没了…再买!”
“人…死了…厚葬!抚恤…十倍!”
“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虫子…”
顾怀舟的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眼中燃烧着焚尽八荒的凶焰:
“秦刚!”
“属下在!”一首如同铁塔般侍立在侧的秦刚,独臂按刀,轰然应诺!
“持我…总办令!飞马…回枫桥!”
“传令!河营…护卫队!全体集结!披甲!持械!”
“按…小林一郎那份…‘全图’!按那份…‘名册’!”
“名单上…剩下的…所有技工…及其家眷…全部…接入河营大营!集中…保护!”
“凡有…形迹可疑…窥伺刺探者…无论…华洋!无需…审问!”
顾怀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染血利剑,带着斩断一切的铁血意志,在擂鼓台的烈日下轰然炸响:
“格!杀!勿!论!”
“得令!”秦刚独眼中爆出骇人的凶光,转身如同旋风般冲出芦席棚!马蹄声如雷,绝尘而去!
死寂!
棚内一片死寂!只有洞庭湖的风,带着铁锈味,呜咽着穿过。
盛宣怀的折扇停在半空,幕僚们目瞪口呆,洋矿师们脸色煞白。格杀勿论!无论华洋!这是何等酷烈的手段!何等决绝的姿态!
顾怀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跌坐回藤椅中。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鬓角淌下。但他没有闭眼,那双燃烧着凶焰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棚外,枫桥镇的方向。
他用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摸出一个粗糙的锡盒,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几粒暗红色的药丸——那是郎中配的猛药,混入了鸦片酊,能短暂压制剧痛,却饮鸩止渴。他看也不看,抓起两粒,干咽了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药丸的苦涩混合着血腥味,灼烧着食道。
片刻,药力上涌。剧痛被一种麻木而燥热的虚浮感取代,眼前晃动的黑影似乎稳定了一些。他再次挣扎着,试图站起。
“顾总办!”盛宣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保重身体!铁厂大业…”
“死…不了…”顾怀舟喘息着打断他,声音因药力而显得异常亢奋和嘶哑。他扶着藤椅,竟真的再次站了起来!虽然双腿颤抖如同风中芦苇,但眼神却锐利得可怕!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擂鼓台那的、蕴藏着力量与希望的赭红色矿脉,投向舆图上那条通往枫桥的朱砂血线,投向那看不见的、正被血腥与恐怖笼罩的家乡。
“盛大人…”顾怀舟的声音在药力的支撑下,带着一种奇异的、钢铁般的回响,盖过了洞庭湖的风声:
“铁…必须炼!”
“火…不能熄!”
“虫子…必须碾死!”
“这枫桥…这东南…”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赭红的山岩,指向那无尽的苍穹,如同在宣告一个不可动摇的铁律:
“从今日起…只有…铁火的法则!”
“要么…在炉里…炼成钢!”
“要么…在铁砧上…被砸成渣!”
“没有…第三条路!”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在顾小川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却无比坚定地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背影在擂鼓台灼热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很单薄,却仿佛一柄烧红后投入冷水的刀胚,在刺耳的淬火声中,扭曲、变形,却…透出越来越盛的、足以斩断一切的锋芒!
盛宣怀望着那倔强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他缓缓收起折扇,目光深邃难明。
“淬火…”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好一把…淬火的刀!”
东南棋局,在这血与火的淬炼中,落子无悔。枫桥的铁火,己成燎原之势。而顾怀舟的生命,也在这场淬炼中,燃烧到了最炽烈、也最危险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