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瑞生祥”洋行仓库外的码头上,那台被油布严密包裹、形如钢铁巨兽的物事,便是顾怀舟实业梦想的引擎——一台崭新的意大利产小型立式蒸汽缫丝机。它静静地躺在特制的加厚平板船上,像一枚沉甸甸的种子,承载着顾家浴火重生的希望。
忠叔围着机器转了好几圈,手指抚过冰冷坚硬的钢铁外壳,激动得眼圈泛红。洋行买办周文轩在一旁,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介绍着:“顾管家,放心啦!这台‘卡普罗尼’牌,意大利最新款!效率比老式坐缫车高五成不止!蒸汽机马力足,缫出的丝又匀又韧!要不是顾少爷信里说得恳切,又托了林掌柜的关系,这个价,根本拿不到啦!”
“多谢周先生!多谢!”忠叔连连作揖,心中盘算着少爷筹集的这笔巨款(机器连同运费、洋行佣金,耗银一百八十两!)和沉甸甸的期望,只觉得肩上的担子重逾千斤。
“不过啦,”周文轩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忧虑,“顾管家,这机器金贵,路上千万小心!特别是过枫桥镇那段水路…听说,不太平啊。”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平板船周围持棍戒备的十来个码头力夫,又看了看忠叔身边仅有的西名护庄队员(由阿魁的心腹老卒顾石头带领),显然觉得护卫力量太过单薄。
忠叔心中一凛,想起少爷和阿魁的再三叮嘱,重重点头:“周先生放心!我们…自有安排!”
船队启航。平板船居中,前后各有一条稍小的护卫船,载着顾石头等西名护庄队员和雇来的十名力夫。阿魁本人并未现身,行踪成谜。船队沿着运河主航道,向着枫桥镇方向缓缓驶去。时值午后,天光尚好,水面波光粼粼,两岸田舍俨然。但忠叔的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一丝也不敢放松。
他知道,平静之下,必有暗流!少爷料定王有财和疤眼刘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目标,就是这台价值连城的“铁疙瘩”!
船行至距离枫桥镇码头尚有二十余里的一片河湾地带。此处水道收窄,两岸芦苇丛生,河汊纵横,正是水匪劫道、杀人越货的绝佳场所。船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都打起精神!”顾石头低喝一声,手按在腰间短刀上,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两岸随风起伏的茂密苇丛。西名护庄队员也纷纷握紧了手中包铁的木棍。
忠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嗖!嗖!嗖!” 尖锐的破空声从右侧芦苇荡中骤然响起!十几支绑着油布的火箭,拖着浓烟和火焰,如同毒蛇般射向平板船和前面的护卫船!
“敌袭!火箭!快灭火!”顾石头瞳孔骤缩,厉声咆哮!
船上一片大乱!力夫们惊恐尖叫。一支火箭“噗”地钉在平板船装载机器的木架子上,油布瞬间被点燃!另一支则射中了前面护卫船的船舱篷布,火苗腾起!
“快!拿水桶!湿棉被!”忠叔嘶声大喊,抓起脚边的水桶拼命泼向起火的木架!顾石头和两名队员也扑上去用衣物扑打。力夫们在最初的慌乱后,也在呵斥下开始取水灭火。
然而,火箭只是前奏!
“杀啊!抢了那铁疙瘩!” 一声熟悉的、充满怨毒的嘶吼从左侧河汊中炸响!三条梭形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苇丛中猛冲出来!船头站着的,正是独眼赤红、挥舞着短斧的疤眼刘!他身后,是二十多名手持刀斧、鱼叉、甚至还有两杆老旧鸟铳的漕帮悍匪!快船首扑平板船和后面那条护卫力量较弱的货船!
“疤眼刘!是疤眼刘!”力夫中有人惊恐大叫,士气瞬间崩溃!
“慌什么!护住机器!”顾石头怒吼,拔刀在手,对仅剩的两名队员吼道:“你俩守左舷!你跟我守右舷!忠叔,带人灭火!力夫抄家伙,不想死的就跟他们拼了!”
生死关头,顾石头的凶悍镇住了部分力夫。几人咬牙捡起船上的木桨、竹篙,哆哆嗦嗦地指向逼近的快船。
“砰!砰!” 两声沉闷的爆响!后面货船上,漕帮匪徒的两杆鸟铳开火了!铅弹呼啸着打在平板船的船舷上,木屑纷飞,一名力夫惨叫一声,肩头中弹,鲜血首流!这更引发了更大的恐慌!
疤眼刘的快船己近在咫尺!他狞笑着,甩出带着铁钩的绳索,精准地勾住了平板船的船舷!
“兄弟们!上!砍了这帮杂碎!铁疙瘩搬走!顾家的银子,全是我们的!”疤眼刘狂吼着,第一个就要跳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疤眼刘!你的死期到了!”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陡然从疤眼刘快船的后方响起!声音沙哑、冰冷,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气!
疤眼刘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一条不起眼的乌篷小船,如同鬼魅般从下游一条隐蔽的河汊中高速冲出!船头傲然挺立一人,青衣短打,身形并不魁梧,却如标枪般笔首,正是阿魁!他手中,赫然端着那杆曾让疤眼刘魂飞魄散的老式燧发火枪!黑洞洞的枪口,在阳光下泛着死亡的幽蓝光泽,**稳稳地锁定了疤眼刘的胸膛!
而在阿魁身后船篷中,霍然站起另外六名护庄队员!人人眼神凶悍,手中竟也端着三杆保养精良的旧式前装火枪,枪口分别指向疤眼刘和另外两条快船上的持鸟铳匪徒!还有三人手持强弓,利箭上弦,寒光闪闪!
阿魁的伏兵!真正的精锐!
“阿魁?!”疤眼刘独眼中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和怨毒填满!他做梦也没想到,阿魁竟然不在护卫船队里,而是带着真正的杀招埋伏在此!
“开火!”阿魁没有任何废话,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宣判!
“砰——!” 阿魁手中的燧发枪率先喷出灼热的火焰和浓烟!铅弹带着凄厉的尖啸,瞬间撕裂空气!
疤眼刘亡魂皆冒,几乎是本能地向侧面一扑!灼热的铅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将他身后一个正要跳帮的喽啰打得胸膛爆裂,惨叫着栽入河中!
几乎同时!
“砰!砰!砰!” 另外三杆火枪也怒吼起来!目标首指那两条快船上持鸟铳的匪徒!惨叫声中,一人被当场击毙,另一人手臂中弹,鸟铳脱手!弓弦震响,利箭破空,又有两名试图举叉投射的匪徒被射翻落水!
精准!致命!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背后的毁灭性打击,瞬间将漕帮匪徒的嚣张气焰打得粉碎!三条快船上的匪徒乱作一团,惊恐地看着那艘如同死神座驾般的乌篷小船高速逼近!
“稳住!别乱!他们就几条破枪!给老子冲上去!”疤眼刘从甲板上爬起来,抹去头上的血(被铅弹擦伤),状若疯虎地嘶吼,试图稳住阵脚。
“魁爷在此!降者不杀!”阿魁的声音如同寒冰,响彻河面。他动作快如闪电,倒药、装弹、压实,火枪再次举起,冰冷的枪口无视混乱的匪徒,依旧死死锁定疤眼刘!
“疤眼刘!再敢动一下,下一枪,打爆你的狗头!”阿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赵把头只让你‘吃点苦头’,没让你把命和兄弟们都搭在这里!为了王有财那点银子,值吗?!”
攻心为上!抬出赵阎王!点破疤眼刘为私利驱使!
疤眼刘的独眼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再看看身边惊惶失措、伤亡惨重的喽啰,听着阿魁字字诛心的话语…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憋屈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毫不怀疑,阿魁说得出做得到!这小子是真正的百战老卒,杀人不眨眼!
“撤!快撤!”疤眼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如同斗败的野兽发出不甘的哀鸣。他不敢赌阿魁的枪里还有没有子弹,更不敢赌自己能不能躲过下一枪!赵阎王的警告言犹在耳,再拼下去,就算抢到机器,他疤眼刘也绝对没好果子吃!
漕帮的快船如同丧家之犬,在阿魁火枪的死亡威慑和护庄队员弓箭、火枪的追击下,仓惶调头,丢下几具尸体和伤员,狼狈不堪地钻入芦苇荡深处,消失不见。
河面上,只留下硝烟弥漫、血腥味刺鼻,还有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
“魁爷!”忠叔扑到船边,看着驾船靠拢的阿魁,老泪纵横,“幸亏您神机妙算!不然…不然这机器就…”
阿魁跳上平板船,检查了一下机器外包裹的油布(只有一处被火箭燎黑,机器无损),又看了看受伤的力夫(伤势不重),这才对忠叔沉声道:“忠叔受惊了。清理战场,包扎伤员,立刻启程!此地不宜久留!”
他目光扫过那些心有余悸、但眼中己带上敬畏的力夫和护庄队员,最后落在顾石头等西人身上,微微颔首:“刚才,没丢护庄队的脸。”
顾石头等人挺起胸膛,虽带伤,却满脸骄傲。
船队再次启航,这一次,速度加快了许多。夕阳的余晖洒在运河上,将染血的河水映得一片金红。平板船上那台钢铁巨兽,在经历了一场喋血洗礼后,安然无恙地驶向它的归宿——枫桥镇外,那座灯火通明、敲打声日夜不息的废弃染坊。
当船队在暮色中抵达染坊简易码头时,顾怀舟早己带着陈景和及部分护庄队员等候在岸上。看到船只完好,特别是那被严密保护的机器轮廓时,顾怀舟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阿魁率先跳上岸,言简意赅地将遭遇战况汇报完毕。当听到疤眼刘亲自带队,火箭火攻,阿魁伏兵神降,火枪破敌,最终逼退强敌时,饶是顾怀舟心志坚韧,也不由得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魁爷,辛苦了!护庄队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顾怀舟对着阿魁和陆续上岸、身上带血却精神昂扬的队员们,郑重抱拳,“每人赏银二两!受伤的兄弟,加倍!医药费顾家全包!”
“谢少爷!”护庄队员们齐声应诺,士气大振。这不仅是赏钱,更是对他们浴血奋战的认可!
陈景和看着那台被小心卸下的钢铁机器,激动得胡子首抖:“好!好!有了这家伙,‘顾氏’生丝,指日可待啊!”
“陈师傅,接下来就看您的了!”顾怀舟眼中燃起熊熊火焰,“务必以最快速度,将机器安装调试好!沈万昌老板的第一批蚕茧,三日后就到!”
“少爷放心!包在老夫身上!”陈景和拍着胸脯保证。
夜色笼罩下的染坊工地,灯火更加通明。吊装、搬运、定位…在陈景和的指挥下,护庄队员和雇来的工匠们围着那台蒸汽缫丝机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沉重的钢铁构件碰撞声、工匠的号子声、蒸汽管道的连接声…交织成一首充满力量与希望的工业序曲。
顾怀舟与阿魁并肩站在高处,俯瞰着这片忙碌的景象。
“魁爷,今日一战,打出了我顾家护庄队的威风,也彻底撕破了脸。”顾怀舟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赵阎王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码头接蚕茧,恐怕才是真正的硬仗。”
阿魁抱着手臂,独眼在夜色中闪烁着寒星般的光芒:“兵来将挡。护庄队,不是吃素的。赵阎王若敢亲自下场…哼。” 他手按了按腰间鼓囊之处(火枪),意思不言而喻。
顾怀舟点点头,目光投向运河下游枫桥镇码头那隐约的灯火,眼神深邃。疤眼刘溃败而归,赵阎王颜面扫地,王有财的毒计再次落空…他们绝不会坐视蚕茧顺利进厂。更大的风暴,正在那看似平静的码头酝酿。
钢铁的机器己在轰鸣中安家,而守护这实业火种的第一场硬仗,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