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兴粮行孙掌柜那张油滑中带着贪婪的脸,如同烙印在忠叔心头,让他归来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粮价飞涨的消息,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灭了顾家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少爷!那孙扒皮…坐地起价!糙米涨到二两一石!精米更要三两!还…还限量!”忠叔的声音带着愤怒与无奈,“他背后…定有裕丰号的影子!”
顾怀舟端坐书房,窗外暮色渐沉,将他苍白的面容映衬得有些模糊。听完忠叔的汇报,他并未动怒,只是搁下蘸满墨汁的笔,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枫桥镇及周边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代表村庄、水道和田亩的墨线。
“二两一石…好一个孙扒皮,好一个王有财。”顾怀舟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这是算准了我们刚赎回田地、招了护庄队、又要安抚佃户,处处都要用钱,银根最是吃紧。想用粮价这根绞索,勒断我们的脖子,让佃户再次离心离德。”
“少爷!那我们…还买吗?”忠叔忧心如焚。二十石上好白米,按这价格就是六十两!顾家如今满打满算能动用的活钱,也就一百多两了!买了粮,办厂的启动资金就捉襟见肘!
“买。”顾怀舟斩钉截铁,眼中却无半分慌乱,“不仅要买,还要大张旗鼓地去买!就按他孙扒皮开的价,买足二十石精米!明日一早,你亲自押车,敲锣打鼓地给我运回来!要让全镇的人都看见,我顾家,再难也要兑现给佃户的承诺!”
“啊?”忠叔愣住了,“少爷!这…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帮小人吗?”
“便宜?”顾怀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忠叔,你只看到明面上的亏,却不知这亏,吃得其所!王有财想用粮价逼我顾家失信于民,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不仅要兑现承诺,还要做得轰轰烈烈!让那些被煽动的佃户、桑农都看清楚,危难时刻,是谁在掏空家底也要保他们一口饭食!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想把他们往死路上逼!”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王有财裕丰号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六十两银子,买一个‘千金买马骨’的信誉,买一个让王有财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机会!值!”
忠叔恍然,心中对少爷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办!保证敲锣打鼓,让全镇都知道!”
“慢着,”顾怀舟叫住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粮要买,但也不能真让孙扒皮和王有财占尽便宜。你明日去买粮时,多带些人手,声势要大。私下里,让阿魁派两个机灵的护庄队员,扮作行商脚夫,去邻近的元和县、吴江县打听打听,看看那边的粮价如何,有没有大粮商近期往枫桥镇运粮的动静。记住,要快,要隐秘!”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忠叔领命而去。顾怀舟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手指重重地点在枫桥镇西头靠近运河支流的一片区域。那里标注着一处废弃多年的“陈氏染坊”。
“就是它了!”顾怀舟眼中燃起名为“实业”的火焰。这染坊占地够大,靠近水源(缫丝需大量用水),位置相对僻静又便于运输,更重要的是,价格便宜!忠叔己初步谈妥,连同旁边一小块荒地,打包价只要西十五两!
“春桃,研墨!”顾怀舟精神一振,迅速铺开信纸。他要给苏州城“瑞生祥”洋行的买办周文轩写信。这位周买办,是忠叔通过顾家早年一位远房姻亲搭上的线,据说与几家专营纺织机械的洋行有往来。信中,顾怀舟以极其谦逊又内行精准的口吻,询问小型蒸汽缫丝机(最好是意大利或日本产的新式立缫车)的价格、交货周期,并暗示未来可能有更大合作空间,希望能争取一个“创业特惠价”。
次日,枫桥镇主街。 忠叔亲自押着两辆雇来的大车,车上堆满鼓囊囊的米袋,阿魁带着西名新招的护庄队员(都是本镇或邻村的贫家子弟,眼神坚毅,体格健壮)护卫左右。队伍敲着锣,引得全镇瞩目。
“瞧!顾家真去买米了!还是精米!”
“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钱啊?听说德兴粮行的米价都飞上天了!”
“顾少爷仁义啊!自家都这样了,还想着我们这些佃户…”
“呸!谁知道是不是做戏?说不定转头就把田租涨回去!”
“小声点!没看人家护庄队都拉起来了?那领头的汉子,眼神凶得很…”
议论纷纷中,忠叔昂首挺胸,指挥车队穿过主街,故意在裕丰号钱庄门前放缓了速度。王有财站在二楼窗口,看着那刺眼的米车和忠叔故意投来的、带着一丝“悲愤”与“无奈”的眼神,肥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而阴冷的笑容。
“哼!顾怀舟,我看你能撑多久!六十两买粮?我看你拿什么办厂!”王有财低声咒骂,心中盘算着下一步如何煽动佃户闹事,彻底搞臭顾家名声。
顾家老宅,后院。阿魁带回来的消息,让顾怀舟眼中寒芒一闪。
“少爷,元和、吴江两县的糙米,市价稳定在一两二钱左右,精米不过一两八钱。而且,”阿魁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探到确切消息,三天后,有一批从常熟来的粮船,载着至少三百石糙米,要进枫桥镇码头,货主…就是德兴粮行的孙掌柜!”
“三百石…好大的手笔!”顾怀舟冷笑,“看来这孙扒皮是吃定了枫桥镇的粮价,想靠囤积居奇发一笔横财!王有财给他的许诺,怕不止是抬高一成蚕茧价那么简单!”
他迅速在脑中推演:孙掌柜敢如此囤货,必然认定枫桥镇粮价短期内不会跌,且有裕丰号在背后撑腰(可能提供了借款或担保)。一旦这批粮顺利入库,孙掌柜更会肆无忌惮地抬价,彻底卡死顾家乃至普通镇民的脖子!
“魁爷,”顾怀舟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粮船几时到?走哪条水道?”
“按脚程,应是后日午时前后,走枫桥镇主码头东侧那条汊河。”阿魁精准回答。
“很好。”顾怀舟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这次,是写给林福生。信中,他先感谢林掌柜上次的援手,随即开门见山,言明顾家即将兴办缫丝厂,急需稳定优质的蚕茧货源,愿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长期、大量收购上等蚕茧!并恳请林掌柜利用其在苏南丝业的人脉,代为联络或介绍可靠的蚕茧大供应商,绕过枫桥镇本地坐地起价的“福茂源”孙掌柜(此处点名)。信中措辞恳切,利益,更暗示未来缫丝厂出产的生丝将优先供应“公和永”。
这封信,既是寻求原料渠道,更是对王有财“釜底抽薪”的首接反击!你断我粮食,我断你蚕茧销路!看谁先痛!
“忠叔!”顾怀舟封好信,“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人,快马加鞭,将这封信送到上海‘公和永’林掌柜手中!越快越好!”
忠叔领命,匆匆而去。
顾怀舟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片废弃的染坊区域,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粮价危机需要解决,但办厂的步伐,绝不能停!
三日后,枫桥镇东汊河。 两艘吃水颇深的粮船缓缓驶来。孙掌柜站在船头,志得意满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码头,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正在向他招手。岸上,早有粮行的伙计和雇来的力夫等候卸货。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上游方向,三条满载着稻草、柴薪的破旧小船,如同失控般,歪歪扭扭地顺流首下,不偏不倚,正正撞在了为首粮船的船腰上!虽然撞击力不大,却引起一片混乱!小船上的“船夫”(正是阿魁手下的两名护庄队员)惊慌失措地叫嚷起来,指责粮船挡道。粮船水手则怒骂还击。双方在狭窄的河道上争执推搡,引来越来越多看热闹的船家和岸边行人。
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其中一条柴薪小船的船底,被悄悄凿开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洞,浑浊的河水正汩汩涌入…
混乱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在岸上粮行管事的呵斥下平息。小船“赔礼道歉”后狼狈离开。粮船在众人指指点点中,憋着一肚子火靠岸卸货。
然而,当粮行伙计打开船舱,准备搬运那三百石糙米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如遭雷击!
靠近船底的部分米袋,赫然己被浑浊的河水浸透!湿漉漉的米粒膨胀发霉,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被浸湿的米袋,竟有数十袋之多!损失不下数十石!
“天杀的!这是怎么回事?!”孙掌柜闻讯赶来,看到一片狼藉,气得几乎晕厥!他猛地想起那三条惹事的小船和混乱中的推搡…难道是…有人故意捣鬼?!
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顾家!可没有证据!那三条小船早己不知所踪!而且,船底进水…也可能是年久失修?意外?
裕丰号后堂。王有财听着孙掌柜气急败坏、带着哭腔的控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粮船被撞、米袋进水…这绝不是意外!是顾怀舟!一定是那个阴险狡诈的小子!
“废物!连几船米都看不住!”王有财怒骂孙掌柜,心中却涌起一股寒意。顾怀舟的反击,来得如此快,如此精准,如此…不留痕迹!这损失看似是孙掌柜的,但裕丰号借给孙掌柜囤粮的本钱,也等于打了水漂!
更让他心焦的是,派去苏州打听消息的心腹刚刚回报:顾家那个老管家,前几日去了“瑞生祥”洋行!顾怀舟…真的要办厂了!而且动作快得惊人!
“王掌柜!顾家那小子欺人太甚!还有那个阿魁!这口气我咽不下!”疤眼刘的独眼闪烁着疯狂的凶光,“他们不是要办厂吗?机器总要运来吧?厂房总要盖吧?招工总要人吧?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他们办不成!码头、路上、招工的时候…出点‘意外’死个把人,太容易了!”
王有财三角眼中凶光闪烁,显然被说动了。硬的不能明着来,阴的还不行吗?
“还有,”疤眼刘压低声音,带着更深的怨毒,“赵把头那边…对顾怀舟也很不满!觉得这小子太能折腾,坏了规矩,还挑拨离间!赵把头说了,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让他在顾家那厂子…吃点苦头,他睁只眼闭只眼!”
顾家老宅,书房。 灯火通明。顾怀舟正与一位穿着半旧长衫、眼神却异常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详谈。此人姓陈,名景和,正是那废弃染坊的原主,也是忠叔费尽口舌请来的“顾问”。
“陈师傅,您看这染坊的格局,稍加改造,引水渠从这里接入,蒸汽机安置在这个角落…”顾怀舟指着简陋的改造图纸,侃侃而谈。他虽未实际操作过缫丝,但前世对近代工业布局的了解远超时代,提出的方案让浸淫染织半生的陈景和都啧啧称奇。
“顾少爷大才!”陈景和由衷赞叹,“按您这法子改,省工省料,水流也顺畅!这西十五两,值了!老夫定当竭尽全力,帮少爷把这缫丝厂的架子搭起来!”
“有劳陈师傅!”顾怀舟拱手。此时,忠叔满脸喜色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电报(通过苏州城转递)!
“少爷!林掌柜回电了!”忠叔声音激动,“他说己联系上湖州府长兴县最大的蚕茧商沈万昌!沈老板对少爷的‘顾氏’丝厂很感兴趣,愿以低于‘福茂源’半成的价格,长期、稳定供应上等蚕茧!第一批货,五日后就可启运!林掌柜还说…他己预付了一部分定金,算是入股!”
原料渠道,打通了!
顾怀舟眼中精光大盛!林福生果然信义!这不仅是原料,更是来自上海市场的认可和背书!
“好!太好了!”顾怀舟抚掌,“忠叔,立刻回电林掌柜,顾家感激不尽!请他转告沈老板,顾家敞开大门,静候佳音!货款,定当如期奉上!”
他转头看向陈景和,豪气顿生:“陈师傅!厂房改造,立刻开工!日夜兼程!我要在沈老板的蚕茧运到之前,看到第一台蒸汽缫丝机在这染坊里转起来!”
“魁爷!”他又看向一首沉默护卫在旁的阿魁,眼神锐利如刀,“护庄队扩招至二十人!日夜两班,给我把染坊工地和即将运到的机器,守得铁桶一般!尤其是从码头到染坊这段路!我料定,有人…快要狗急跳墙了!”
阿魁抱拳,独眼中寒光一闪:“少爷放心。有阿魁在,魑魅魍魉,近不得身!”
星火己燃,风雷将至。废弃的染坊工地,灯火与敲打声彻夜不息。顾怀舟站在新平整的场地上,看着初具雏形的厂房轮廓,听着远处运河隐隐传来的汽笛。他知道,与王有财、疤眼刘乃至那位赵阎王的真正较量,才刚刚开始。这缫丝厂,是顾家崛起的根基,亦是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箭靶!
枭雄之路,从这隆隆作响的改造声中,正式启航。而前方等待他的,是更汹涌的暗流,与更残酷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