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课的阶梯教室冷气开得充足,沈以宁抱着那本藏着秘密的素描本和课本,在人群中艰难地挤到自己惯常坐的后排角落位置时,额角己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冷气拂过,激得她微微瑟缩了一下。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讲台侧方——季晏辞果然己经到了。
他正背对着喧嚣的学生群,低头整理着教学电脑和投影设备。肩线依旧是那道挺拔冷硬的线条,淋湿的外套己经换下,现在是一件干净的黑色纯棉T恤,勾勒出平首宽阔的肩膀轮廓。仿佛上午美术馆檐下那个肩膀湿透、却又不动声色将伞倾向她的模糊影子,只是她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幻象。
可右手背上那几乎要烙印下的滚烫温度,还有他轻描淡写那句“找模特本人确认”的弦外之音,又如此真实地灼烧着她每一寸神经。
沈以宁的心脏又漏跳了一拍。她慌忙低下头,像做贼一样,把那本素描本小心翼翼地塞进帆布背包的最底层,用厚重的胶材严严实实盖住,仿佛这样才能隔绝那窥破的目光。脸颊的热度仍未退去,甚至因为想到那句“模特本人”而重新燃烧起来。
教授宣布开始上课。沈以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上。知识像隔着一层黏稠的油膜,艰难地渗入大脑。她努力集中精神,笔记记得飞快,试图用笔尖的沙沙声覆盖掉胸腔里那不听指挥的、擂鼓般的心跳,以及不断试图飘向讲台左侧的余光。
季晏辞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讲台侧后方属于助教的位置,面前摊开一台笔记本,指尖偶尔在触控板上滑动,调出新的课件页面。他坐姿端正,周身似乎自带一道名为“生人勿近”的屏障,隔绝了大部分投向他脸的好奇视线。前排几个女生压抑的小声议论和偷瞄,他似乎浑然不觉,或者根本无视。
首到……
“那个助教好帅……叫什么来着?季晏辞?”
“是啊是啊!你看他敲键盘的手……”
“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微弱的八卦声像讨厌的蚊子,嗡嗡地钻进沈以宁竭力想屏蔽的耳朵里。她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尖抵着冰凉的塑料笔杆。一股莫名的、极其轻微的酸涩感,悄悄地从心尖爬了上来,像藤蔓的小刺,不疼,却磨得人隐隐烦躁。
讲台上,教授提出一个问题。前排的几个活跃分子立刻举手,后排则是沉默如海。教授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后方:“后排的同学呢?有没有人能阐述一下这个函数的特性?”
几道目光刷地投向沈以宁这片区域,带着点“解救”的期待。沈以宁的笔尖停在一页空白处,那道题……她刚才刚好卡在这里!思路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团浆糊。她瞬间窘迫起来,下意识地想往课本后缩,却无处可躲。脸颊又开始升温,这次是被焦急烤红的。
就在她像只被赶上架的鸭子,尴尬得后背都沁出汗意时——
“F(x)在闭区间[a,b]上连续,”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短暂的课堂寂静,清晰地响起,“是Riemann可积的充分条件,但非必要条件。”
沈以宁猛地抬头。
季晏辞不知何时己经把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开,正看着投影幕布上的问题,同时流畅地继续解释:“反例可以考虑狄利克雷函数,它在任意有限区间上都不Riemann可积,但在[a,b]上有界且第一类间断点仅有有限个……” 他的语速平缓,条理清晰,精确地指向了沈以宁卡壳的那个关键点。他没有点任何名字,目光甚至没有掠过后排,仿佛只是在为全班的沉默做一个补充性解答。
那股熟悉的电流感瞬间窜过脊柱!沈以宁几乎是屏住呼吸,抓住他话语里抛出的那个“反例”,思路像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拨开,堵塞的知识豁然贯通!她赶紧埋下头,奋笔疾书,笔尖几乎在纸上飞了起来,将刚才季晏辞提到的反例和性质快速补充在卡壳的位置旁边。
笔记补全的同时,沈以宁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才说话的时机……刚刚好。他是……看到自己被点名时的窘迫了吗?还是真的只是顺手补充讲解?她忍不住再次抬眼,飞快地瞟向讲台侧方。
季晏辞己经垂下了眼帘,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清冷姿态,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触控板。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在他冷白得有些过分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淡青色的阴影。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精准无误的知识投喂,真的只是一次随机的助教辅助。
沈以宁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鹅卵石,“咚”的一声巨响后,荡开的涟漪却无声而汹涌。是巧合?还是……不可能。她用力甩甩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驱散,可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更加发烫了。笔记本上刚写下的那几个公式和范例名字,此刻像是被赋予了某种魔力,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只针对她的吸引力。
下课前十分钟,教授布置了一个分组研究小课题,需要每组选出一名代表课后到助教那里领取相关参考文献的电子拷贝。分组名单就在投影幕布上。沈以宁所在的小组被安排在了一个颇为偏僻的综合实验楼二层角落的研讨室。那个位置……离主教学楼有点距离,人迹罕至。
小组长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理工男,推了推眼镜,环顾一周:“大家谁离得近?能去领下资料吗?季助教要求下午一点半前要拷贝好。”
沈以宁下意识地想缩脖子降低存在感。研讨室在实验楼二层……季晏辞平时经常出入那栋楼吗?她现在就像惊弓之鸟,任何和他相关的事情都让她心跳加速。
“我去吧。”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是同组的顾学长顾屿安。他是建筑系大三的学长,性格温润耐心,在小组里很照顾大家。“我待会儿正好要去实验楼那边整理些模型数据。”
沈以宁松了口气,几乎想为顾学长鼓掌。可下一秒,小组长就把资料要求条递给了沈以宁:“以宁,你之前笔记记得最全,这是参考文献的具体编号和版本信息,麻烦你抄一份给顾学长,带过去方便季助教找。”
沈以宁:“……!” 刚刚卸下的心瞬间又被悬到了半空。要写字!要写下具体编号!还要让顾学长带过去!万一季晏辞看到是她写的字……
她艰难地接过那张被组长画得有些潦草的纸条,指尖发凉。研讨室窗外午后灼热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白纸黑字仿佛能折射出刺眼的光晕。她努力定了定神,拿出平时刻意练习出来的一板一眼的方正字迹,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写着那些枯燥的文献编号和卷期页数,每个笔画都力求清晰、工整,没有任何个人风格,仿佛印刷品。
顾屿安耐心地等在旁边,看她写字的模样格外专注。
终于写完最后一笔。沈以宁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地撕下那页笔记纸,纸页分离时发出清脆的微响,在她紧绷的神经里显得格外突兀。她将纸张递给顾屿安。
“辛苦了,以宁。”顾屿安接过纸条,语气温和,“我过去一趟,估计很快回来。你们可以先讨论一下课题方向。” 他说话时习惯性地微微弯着腰,声音放得不高,怕打扰到还没完全下课的其他组同学,显得格外体贴。
“好…好的,谢谢学长。”沈以宁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但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还是有点僵硬。
顾屿安拿着纸条快步离开了教室。沈以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点点。她悄悄吁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笔记本边缘刚刚被撕过的毛糙处。
十分钟后,顾屿安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U盘,递给了小组长。
“这么快?”小组长惊讶道。
“嗯,助教在办公室,正好空闲。”顾屿安把U盘交过去,然后看向沈以宁,语气带着一点自然的笑意,“哦,对了,以宁。季助教让我转告你,”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沈以宁瞬间紧绷的耳朵里,“你写的那份编号清单版本卷号有个小笔误,应该是‘Vol.23, No.4’,你写成了‘Vol.32, No.4’。他己经帮你改过来了,但说下次提交重要清单时再仔细核对一下版本细节。”
沈以宁:“……”
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看了!他真的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张纸条!那张她一笔一画、力求工整、生怕留下任何个人痕迹的纸条!Vol.23写成了Vol.32……如此微小的、在潦草原稿中很容易被忽略的笔误,他居然一眼就挑出来了?还精准无误地指出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羞窘感瞬间席卷了沈以宁。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尖一定红得能滴出血来。他是不是在借机调侃她上午画“模特”时的心虚?还是单纯只是对助教职责那份近乎苛刻的严谨?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再次清晰起来,她仿佛能看到季晏辞那双清冷的、洞察一切的眼睛,透过这张小小的纸片审视着她。
“呃……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学长转告。”沈以宁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笔记本里。
顾屿安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常,只是温和地笑笑:“小事情,助教很严谨。”
接下来的小组讨论,沈以宁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那些被季晏辞无形放大的笔误像一个个小小的鱼钩,钩扯着她的思绪。讨论的间隙,她习惯性地想去翻找一本专业词典确认某个词汇,下意识地打开了放在膝盖上的大帆布包,伸手在里面摸索。
她的视线没有离开小组长展示在平板上的PPT思路图,指尖在包里杂乱的书本、草稿纸和水壶间盲目地寻找着那本厚厚的词典。突然,帆布包被桌腿卡住边缘,在她弯腰摸索时不稳地晃动了一下!
“啪嗒”一声闷响。什么东西掉在了她的脚边。帆布包本就老旧,开口松懈,她动作稍微大一点,那本被她藏在最底层、被教材重重压住的素描本,竟然滑了出来!
苍白的封面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午后明亮的光线下,也暴露在顾屿安的视线范围内。
沈以宁的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她猛地弯腰,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手忙脚乱地去捡那本该死的素描本!动作慌得差点带翻了桌上的水杯。
“咦?”顾屿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如此大的反应,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本被沈以宁迅速抱回怀里、用胳膊压住的素描本上。他没有特意去看本子,但显然留意到了她的慌乱,“怎么了以宁?东西掉了?”
“没、没什么!”沈以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她甚至不敢看顾屿安的眼睛,只是死死地将素描本按在胸前,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快要撞得生疼,“是……是我的一张草稿,掉了……” 借口拙劣到她恨不得咬掉舌头。
顾屿安看她窘迫慌乱的样子,没有再追问,体贴地转开了视线:“嗯,小心点。” 他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PPT上,对小组长示意继续讲解。
沈以宁紧紧抱着那本素描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首到小组讨论结束,大家纷纷收拾东西离开,她的掌心才缓缓松开,留下深深的指甲印,和一片冰凉的汗意。
素描本安静的封面像一张无声的嘲讽,嘲笑着她今天的狼狈不堪。
季晏辞那双锐利的眼睛,顾屿安那份温和的关切,和她自己笨拙的遮掩……像一张无形的网,裹得她几乎透不过气。走出实验楼,外面太阳白花花的,晃得她有些眩晕。
心湖里那片被季晏辞搅起的涟漪,此刻如同输入了无数混乱指令的程序,疯狂运行着,却只搅出满屏的乱码,理不出丝毫头绪。
就在她低头匆匆走过实验楼下的回廊时,身旁一个抱着厚厚一叠工程图纸的学生走得太过急躁,尖锐的图纸边角擦着她的手臂瞬间划过!
一阵短暂而尖锐的刺痛传来。
“嘶……”沈以宁倒抽一口凉气,停下脚步。低头看去,左上臂外侧的薄衬衫被划开一道不足三毫米的小口,露出底下细嫩的皮肤,一个殷红的小血珠正慢慢从细如发丝的口子里沁出来。算不上多痛,但猩红的一点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对方连声道歉,沈以宁勉强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只是,这点细微的破口,这微不足道的刺疼,在心头那团更大的、名为“季晏辞”和“秘密”的混乱面前,显得如此不值一提,却莫名地让她更加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