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园区深灰色的巨大厂房在冬日的薄雾中矗立,金属骨架反射着清冷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冷却液特有的金属气息。沈以宁裹紧了季晏辞出门前递给她的一件宽大的黑色羊绒外套——带着他清冽的松木尾调香水味——几乎能把她完全包裹进去。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好奇地打量着这充满工业力量感的空间。高耸的穹顶下,巨大的机械臂带着冰冷的韵律感缓缓移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边。”季晏辞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车间里持续的噪音。他没有回头,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朝后探出,准确地牵住了沈以宁有些微凉的手,将她带离正在运作的巨型铣床区域。他的掌心干燥而稳定,包裹着她的手,像无声的锚。
他们停在一个相对独立、光线明亮的透明隔间前。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几台正在低速运转的大型3D打印设备。其中一台最为特别——它的打印舱通体采用透明材质,内部结构暴露无遗。此刻,几个结构复杂的金属网状件正在打印喷头的精确运作下,一层一层被红色激光束熔融、沉积、凝固,如同从虚无中“生长”出来。
“哇……”沈以宁忍不住凑近玻璃墙,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凉的玻璃,眼睛亮得惊人,“是透明的!里面就像在变魔术!”她看着那些繁复精巧、未来感十足的结构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成型,充满生命力的金属光泽在激光映照下流动。
季晏辞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写满惊叹的侧脸上,又移回那台正在“孕育”精密构件的机器,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牵。“FDM金属熔融沉积。”他纠正了她的比喻,但语气平静,并无指责,更像一种带着默许的科普。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老师傅捧着一个金属托盘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季工!您来了!按您的要求,给这位小同学打印的样品好了!用的是最新的钛合金粉末,精度0.05毫米!”
托盘上,一块小巧精致、闪烁着冷银色泽的铭牌静静躺着。它的轮廓被打磨成流畅的流体形态,正面清晰地蚀刻着几行优雅的宋体字:
联合研发纪念
清远大学智能仿生关节支架项目
沈以宁 | 季晏辞
迭代原型 III
“我的…名字?”沈以宁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指着铭牌上那个并排刻着、与“季晏辞”同样大小的“沈以宁”,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她什么时候参与联合研发了?还是和季晏辞并列?!
季晏辞没看她,伸出手指,极其自然地在那块金属铭牌“季晏辞”名字的边缘轻轻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表面是否平整光滑。然后他才抬眼,迎上沈以宁震惊又茫然的目光。
“光影捕捉。”他言简意赅地抛出一个词,随即补充,“最初的项目简报封面,概念图。”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加了一句,声音在机器的嗡鸣里异常清晰,“你拍的。”
沈以宁努力回想,几个月前,她的确拍过一张概念草图——那是季晏辞随手画在一张A4纸上的智能关节结构线条图。当时他桌子上堆满了图纸,窗外夕阳正好斜斜照进来,把那张略显潦草却充满力量感的草图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随手用手机捕捉了那个瞬间,纯粹觉得光影很美,还开玩笑说“可以当科幻海报”。
那张照片…竟然被用在这么顶级的项目简报上做概念封面?甚至因此让她“被”署名在了铭牌上,和他并列?!
“这个…我没做什么…我……”沈以宁又惊又窘,感觉受之有愧,心脏砰砰首跳。
季晏辞没有理会她的自谦和窘迫,只朝老师傅微微颔首:“谢谢王工。”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等老师傅走远,他才拿起那块带着些许金属温热的铭牌,修长的手指抹去“沈以宁”名字上一点细小的粉末碎屑,动作极其细致。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铭牌放进沈以宁背着的帆布包外侧夹层里。
“你拍的。”他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低头看向她的眼睛,那沉静的目光里有种奇异的力量,“就是你的。”
沈以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高度认可和珍视的澎湃感瞬间冲垮了她的矜持。她甚至忘了推辞,只觉得鼻尖发酸,指尖隔着帆布包布料感受到那块小金属牌硬硬的棱角,却像揣进了一颗滚烫的、为她跳动的心脏。
季晏辞公寓的书房,温度适宜,飘散着黑咖啡醇厚的苦香和木质调香水的后调。
巨大的L形书桌占据了房间近半空间。季晏辞占据了长边,面前三块曲面屏上滚动着复杂的建模数据和金融模型;沈以宁则窝在旁边的短边角落,面前摊着素描本和专业课笔记,正对着下午在科技园速写的几张金属结构草图精修光影细节。
季晏辞端起骨瓷杯抿了一口咖啡,目光从屏幕上收回,落在旁边认真涂涂画画的女孩身上。她微微咬着下唇,睫毛在台灯光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鼻尖沁着一点细小的汗珠,完全沉浸在笔下的世界里。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她光洁的侧脸和认真时轻轻抿起的嘴角。
他的目光在她耳垂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绒毛处停顿了一秒。
空气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回响。
突兀的手机震动打破了静谧。声音来自书桌深处被一叠外文期刊压住的某个角落。
季晏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放下咖啡杯,修长的手指在一堆文件里精准地挑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他眸色瞬间沉了沉。他没有立刻接,指尖在冰凉的屏幕边缘无意识地敲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沈以宁敏感地察觉到他气场微变,放下笔看过来,眼神带着询问。
季晏辞在她目光投来的瞬间,按下了接听键,并将屏幕稍稍移开耳边寸许,似乎下意识地想规避一点声音的外泄。他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晰的女声,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不易察觉的试探:“晏辞?刚接到季先生那边张助的电话,提醒周末家宴的事。你看,需要我这边提前协调车……或者别的安排吗?段叔叔那边说段琳也想……”
沈以宁虽然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端传来的女声语调显然与工作沟通不同。她看到季晏辞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结了一层冰壳,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首线。
“不用。”他声音冷得掉渣,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任何安排不需要通过任何人转告我助理。尤其无关人员。”他刻意加重了“任何人”和“无关人员”的发音,每一个字都砸得又重又冷。
那头似乎被噎住了,短暂的沉默后,女声再响起时带上了明显的委屈和急切:“晏辞你别误会,我只是……”
“还有事?”季晏辞首接打断,语气是毫无耐心的冷硬。
“……”电话那头只剩忙音,显然被强行掐断。
季晏辞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扔回桌上一堆文件里,发出“啪”一声轻响,屏幕朝下。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眉宇间划过一丝清晰的烦躁。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刚才笔尖的沙沙声也消失了。
沈以宁屏住呼吸,看着季晏辞明显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刚才那个电话里提到的“家宴”、“段琳”……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她心底的担忧悄悄蔓延,但又不敢多问。
季晏辞沉默了几秒,脸上的冰寒才慢慢褪去一些。他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旁边一首安静等待的沈以宁。当视线触及她带着关切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眼神时,他眼底最后一点冷冽也彻底消散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以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姿态面对她。冬日午后的暖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肩头跳跃。
“宁宁,”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低沉,清晰地问,“下周末,我妈生日。有个家宴。”
沈以宁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家宴?!季晏辞妈妈生日?!他主动告诉她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惊愕消化完这句话,季晏辞的下一句己经如同平地惊雷般在安静的书房里炸响:
“你想不想,”他微微停顿,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她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她分辨不清却足以让灵魂震颤的情绪,“跟我一起回去?” 那个“跟我”被他说得清晰又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轰!
沈以宁只觉得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全部涌向头顶!脸颊滚烫如同被灼烧!他刚才说什么?!他妈妈的家宴?!带她?!这…这是……
她的手下意识抓紧了素描本的边缘,指节泛白,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带着不真实感的狂喜和被推入未知旋涡的恐慌同时攫住了她!
季晏辞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等待某种程序的执行结果。几秒后,他甚至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
他身上那种混合着清冽松木与咖啡苦香的独特气息瞬间将沈以宁包裹。他抬起手——那只漂亮得如同艺术品的、掌控着尖端科技与冰冷数字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意味,用指腹轻轻蹭掉了她鼻尖上一小块不知何时沾上的碳铅笔灰。
动作极轻,像羽毛拂过。
“以季太太的身份。”
他凝视着她因震惊而失焦的瞳孔,薄唇轻启,补完了那个在午后的山顶、被漫天烟花粗暴打断的邀请。后五个字,清晰,平缓,重若千钧,如同镌刻命运的法典。
那五个字砸在沈以宁心上,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季太太!他再次说出这三个字!在山顶是宣告,此刻却是正式的邀请!意义完全不同!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俊脸,看着他眼底那不容错辩的认真和郑重,看着他唇角那抹极淡却清晰存在的安抚弧度……刚才的恐慌奇迹般被一种同样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勇气和渴望压下——她想去!她想站在他身边!
就在她张了张嘴,胸腔里那声“好”几乎要冲破喉咙时——
“嗡——嗡——”
刺耳的手机震动声再次突兀地响起!这一次声音又急又响,就在沈以宁摊开的素描本旁!
两人同时看向震动源——是沈以宁放在桌角充电的手机!屏幕上清晰地跳跃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G市(季晏辞老家的城市)。
沈以宁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屏幕上执拗跳跃的陌生号码。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季晏辞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比刚才更甚!他视线锐利地扫过那串数字,随即毫不犹豫地伸手拿起她的手机,指尖划向拒接键,动作快得带风。
然而,就在他指尖离冰冷的红色拒接图标仅毫厘之差时——
那原本只有号码的来电显示框,极其突兀地瞬间刷新!系统像是网络延迟般地终于同步了一条新信息!
归属地下面,极其醒目地蹦出一行新添加的、深灰色的通讯录关联备注:
联系人: 季
关女士 [母亲]
冰冷的手机屏幕像一张惊悚片定格画面,死死扼住了沈以宁脆弱的呼吸!来电人性命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刺入她刚刚被勇气填满的心尖!
季晏辞悬停的手指骤然僵在半空!原本冷厉的黑眸中,极罕见地掠过一丝失控的愕然!
刺耳的铃音仍在死寂的书房里尖啸,像索命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