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大营的主帐内,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
那只价值千金的白玉燕窝碗,还带着宁晚晚唇边的余温,可在宁威手中,却沉重如山。
他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看过无数生死的手,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皇帝要来。
这三个字,比太子那柄淬毒的匕首,还要致命百倍。
宁修的脸紧绷着,肌肉线条根根凸起,那是野兽在面对更强者时,下意识的戒备。
王氏素来清高的面容上血色尽褪,手中的账册早己滑落在地,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看着帐外,仿佛己经看到了那片代表着天威的明黄。
宁子渊和宁子昂两兄弟,更是瑟缩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两个无形的鹌鹑。
他们宁家,是奸臣。
这一点,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
所有的忠义、仁德,都是演给外人看的戏。
他们可以骗过太子,可以糊弄刘承,可以用民意裹挟舆论,可他们要如何去骗那个端坐于龙椅之上,洞悉了天下所有阴谋诡计的男人?
那是一头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
就在这片足以将人压垮的死寂中,宁威怀里的小人儿,动了动。
宁晚晚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小手揉了揉眼睛,似乎对帐内这凝重的气氛毫无察觉。
【哎呀,慌什么呀。】
【不就是公司大老板要来视察分公司业绩嘛。】
【之前那个太子,充其量就是个项目经理,咱们把项目做得漂漂亮亮的,大老板亲自来看,这不正好是咱们邀功请赏的好机会?】
【只要把PPT(汇报)做好,把功劳全算在大老板的英明领导上,再把项目经理(太子)的无能和小心思,不着痕迹地点那么一两句……】
【这哪里是危机,这分明是天大的机遇!】
【从奸臣到权臣,再从权臣到能臣,现在,是时候冲击‘天下第一大忠臣’这个终极KPI了!】
宁晚晚在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清脆悦耳。
这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兴奋的盘算,如同一道惊雷,劈进了宁威那片混沌惊惶的脑海。
他端着碗的手,瞬间,稳了。
眼底的恐惧和慌乱,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更为疯狂和炽热的野心。
对啊!
机遇!
他这个孙女说得对!
他猛地将手中的玉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那清脆的响声,将所有人的心神都震了回来。
“都把这副死了爹娘的哭丧脸,给老夫收起来!”
宁威缓缓站起身,那股子久居上位的枭雄气概,再次笼罩了整个营帐。
“天子亲临,乃我宁家天大的荣宠!你们一个个怕得跟见了阎王似的,成何体统!”
宁修张了张嘴,满脸不解:“父亲,可是……”
“可是什么!”宁威厉声打断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扫过每一个家人,“你们以为,陛下为何而来?”
“是为了来看太子那张哭丧脸,还是为了来治我们宁家的罪?”
“都不是!”宁威的声音斩钉截铁,“陛下是来收割功劳的!是来向天下人展示,在他老人家的圣明君临之下,才有这淮安府起死回生的祥瑞之景!”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份祥瑞,做得更大,更真,更感天动地!”
他不再理会众人错愕的神情,开始下达一道道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命令。
“宁修!”
“孩儿在!”
“去!把镇中心那座‘太子恩德碑’给老夫砸了!”
“什么?”宁修大惊失色。
“砸了!”宁威的语气不容置疑,“那等小家子气的东西,也配立在淮安城中?立刻去把方圆百里最好的石匠都给老夫请来!用最好的汉白玉,连夜给老夫建一座‘圣德感天碑’!要比原来那座高三尺,宽三尺!”
“碑文就刻:天子圣明,恩泽西海!至于太子殿下的名字嘛……就在碑座的角落里,刻上一行小字:太子景策,奉旨监工。便足够了!”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这己经不是打太子的脸了,这是把太子的脸按在地上,用鞋底狠狠地来回摩擦!
宁威却看也不看众人的反应,目光转向王氏。
“王氏!”
王氏一个激灵,连忙应道:“妾身在。”
“你的‘太子书斋’,也给老夫把牌匾换了!从今天起,它叫‘皇恩浩荡学堂’!”
“学堂里那首破童谣,不许再唱了!连夜给老夫编一首新的,就唱:‘天大地大,不如皇恩大;爹亲娘亲,不如陛下亲’!要让那些孩子们,唱得撕心裂肺,唱得感天动地!”
“还有,从今天起,你带着女眷们,什么都别干了。就一件事,教那些百姓,怎么哭!”
“啊?”王氏彻底懵了。
“哭!”宁威加重了语气,“教他们怎么在见到圣驾时,哭得真情流露,哭得肝肠寸断!要让陛下看到,他治下的子民,是如何因为见到他这位天降的救星,而激动得不能自己!谁哭得好,哭得真,‘一念堂’的工分,加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己经吓傻了的孙子身上。
“子渊,子昂!”
“孙……孙儿在!”两兄弟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去!把我们宁家这次带来的所有财物,全都列出一份清单,名字就叫‘宁氏阖族为陛下分忧敬献录’!记住,这不是我们宁家的钱,这是我们替陛下,赏给灾民的!”
“三日之后,老夫要让陛下看到的,不是一个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淮安府。”
宁威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而是一个,因为他的到来,而从地狱,变成了天堂的人间仙境!”
“一个全民感恩戴德,高呼万岁,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的……忠臣之乡!”
一番话说完,帐内鸦雀无声。
宁家众人,看着自家老爷子那张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心中的恐惧,被一种更荒诞、更刺激的情绪所取代。
他们忽然觉得。
演戏,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尤其是,当观众是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而他们要坑的对象,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时。
……
与此同时,太子行辕。
李景策也接到了圣驾将至的消息。
他没有像宁家人那样惊慌,也没有愤怒,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是一种死寂的灰白。
“都下去吧。”他挥退了所有内侍和太医。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缓缓地,从枕下摸出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那匕首,是他十六岁那年,父皇亲手赏赐的。
他看着匕首上反射出的自己那张苍白而屈辱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惨厉的笑容。
宁家。
宁晚晚。
你们不是要演戏吗?
你们不是要让父皇看到一出君臣和睦、万民感恩的大戏吗?
好。
孤,就给你们这场大戏,添上最精彩,也是最血腥的一笔。
他握紧匕首,对准自己的左臂,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不就是演戏吗?
比谁更狠,比谁更疯,孤,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