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整个淮安府变成了一座高速运转的戏台。
宁修亲自带人,用大锤“哐当”一声,将那座刚刚立起没几日的“太子恩德碑”砸了个粉碎。
石屑飞溅,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
紧接着,一车车洁白如玉的汉白玉被运到镇中心,几十个从各地搜罗来的顶尖石匠,不眠不休,叮当作响。
一座更为高大、更为雄伟的石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王氏那边,更是上演着一幕幕奇景。
她把“一念堂”的女眷们召集起来,不让她们再管药材账目,而是分派到各个粥棚和工地上,专门负责一件事——教人怎么哭。
“大娘,不对,您这光打雷不下雨啊。
”王氏拿着一方手帕,亲自示范,“您得想想您那饿死的牛,想想您那被水淹了的田,再想想,是天子,是陛下,把您从水深火热里救了出来!这眼泪,它得发自肺腑,带着感激!”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她这么一说,想到伤心处,“哇”地一声,真的哭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王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情绪!保持住!谁哭得最让本夫人动容,工分翻三倍!”
宁家大营里,宁子渊和宁子昂两兄弟,正趴在一张长长的桌案上,头悬梁锥刺股般地抄录着一份清单。
《宁氏阖族为陛下分忧敬献录》。
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每一笔,都标明了价值,最后汇总成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咋舌的天文数字。
旁边,宁晚晚正抱着一个拨浪鼓,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
【啧啧,我这两个草包哥哥,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过吧。】
【这清单写得,跟卖身契似的。】
【不过效果应该不错。他李景策不是最会演仁德储君吗?等他来了,看到这份清单,再看到满地感恩戴德的百姓,我看他怎么演下去。总不能当场翻脸,说我们做得太好了吧?】
太子行辕,则是一片死寂。
李景策挥退了所有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脸上是一种近乎涅槃的平静。
他知道宁家在做什么,他甚至能想象出外面那热火朝天、全民备演的荒唐景象。
你们要演?好,孤陪你们演。
他缓缓坐起身,从枕下摸出那柄锋利的匕首。
那上面还刻着他十六岁生辰时,父皇亲赐的“景策”二字。
他看着自己苍白的面容在刀刃上反射出扭曲的影子,嘴角勾起一抹惨厉的弧度。
为了大局,为了扳倒宁家,为了他前世今生的大业……受一点伤,算什么?
他握紧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对准自己的左臂,狠狠刺了进去。
剧痛袭来,鲜血瞬间浸透了明黄色的寝衣。
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冷静地将匕首拔出,扔在一旁。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发出了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闷哼。
“来人……有刺客……”
三日后,天子仪仗,如一条金色的巨龙,蜿蜒而来。
明黄的华盖,威武的禁军,那股属于皇权巅峰的威压,让整个淮安府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当皇帝李承乾的车驾缓缓驶入镇口时,他看到了一生中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黑压压的百姓,从镇口一首跪到了镇尾,数万人,无一站立。
车驾所到之处,哭声震天。
不是哀嚎,不是悲鸣,而是一种混杂着激动、委屈和狂喜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苍天有眼!陛下您可来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甚至挣脱了旁边人的搀扶,连滚带爬地扑到车驾前,抱着车轮,哭得昏死过去。
李承乾坐在车辇中,那张与李景策有七分相似,却更为威严深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镇中心那座崭新的,几乎要闪瞎人眼的汉白玉石碑上。
“圣德感天碑”。
好大的手笔。
好大的……马屁。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宁威带着宁家众人,跪在百官之前。
他没有像那些百姓一样哭天抢地,只是深深地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一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忠臣模样。
就在这时,太子行辕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几个内侍,正搀扶着一个身穿素白长袍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是太子李景策。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毫无血色,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还渗着暗红的血迹。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额上冷汗涔涔。
“儿臣……恭迎父皇圣驾……”
他挣开内侍的搀扶,对着车驾的方向,便要跪下。
那虚弱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这一幕,让全场那震天的哭喊声,都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为国为民,劳心劳力,以至被刺受伤”的太子殿下身上。
宁威伏在地上,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猛地一沉。
好一招苦肉计!这小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狠!
他正要有所动作,却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拽了拽。
是宁晚晚。
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害怕地看着那边受伤的太子,小声地,用刚好能让身边几个人听见的音量,带着哭腔对宁威说:
“爷爷,太子哥哥……是不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被坏人打伤的呀?”
“晚晚听说,太子哥哥是为了抓那个杀晚晚的坏人的同党,才……才受伤的……”
“爷爷,都是晚晚不好,连累了太子哥哥……”
她一边说,一边“哇”地一声,真的哭了出来,哭得比谁都伤心,比谁都自责。
宁威浑身一震。
他瞬间明白了!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悲痛和无尽的自责。
他没有去看皇帝,而是转向了李景策的方向,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喊道:
“殿下!您……您这是何苦啊!”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李景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要去扶他。
“老臣听闻殿下为了追查刺杀小孙女的幕后真凶,连日不眠不休,不想竟遭此毒手!”
“是老臣无能!是我宁家无能!才让殿下您为我宁家之事,受此重创!”
“老臣……老臣万死莫辞啊!”
说着,他竟真的对着李景景策,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那架势,仿佛李景策不是被刺客所伤,而是被他宁家的“晦气”所克的。
车辇上,一首面无表情的皇帝李承乾,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一个忠心耿耿、自责不己的老臣,正对着一个虚弱不堪、为臣子“挡灾”的储君,痛哭流涕。
而周围,是数万被这“君臣情深”感动得哭声更响的百姓。
他再也绷不住,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终于扩大成了一个清晰的、充满了愉悦和嘲讽的——
笑容。
“好,好一出父慈子孝,君臣和睦啊。”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满是看戏的快活。
“来人,把朕的两位爱卿,都扶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