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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龙江关，盛夏的江流奔腾湍急。巨大的“忠襄号”如同被唤醒的洪荒巨兽，再次泊入江心。
船尾，那狰狞的冲角旁，一个巨大、怪异、斜插入水的“鱼尾”状舵叶，取代了传统的平板舵。
它由精铁铸造，表面带着新锻的暗红光泽，弧度诡异，如同巨鲸的尾鳍。
新任工部尚书紧握石璞留下的木杖，赤脚站在船厂码头最前沿的栈桥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怪异的舵叶，汗水浸透了他的旧袍。
所有的工匠、水手、官吏，都屏住了呼吸。成败，在此一举！
“试舵！左满舵！”新任尚书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旗舰上，舵工把总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加固过的舵轮，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左扳动！沉重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粗壮的铁链瞬间绷紧！
江流冲击在巨大的斜舵叶上！
“轰——！”一股沉闷而巨大的力量感瞬间从船尾传来！庞大的“忠襄号”船身猛地一震！
随即，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沉重如山岳的巨舰，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灵巧姿态，船首猛地向左偏转！速度之快，角度之锐，远超之前！船体划开汹涌的江流，带起巨大的白色浪涌！
“成了！成了！！”船上的水手爆发出震天的狂吼！
岸上的工匠们呆立片刻，随即陷入山崩海啸般的欢呼！许多人激动得跪倒在地，亲吻着脚下的土地！新任尚书死死攥着木杖，指节发白，老泪纵横！石公！您看到了吗？铁骨巨兽的——破浪之翼！ 成了！
“加速！右满舵！再试！”尚书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忠襄号”庞大的身躯在江心灵活地转向、加速，如同挣脱了无形枷锁的海中巨蛟！那怪异的斜舵，此刻成了最完美的平衡点，将坚固与灵动不可思议地融为一体！
龙江关的江面上，回荡着帝国海疆挣脱束缚的第一声——龙吟！
台州外海，天际线一片铅灰。狂风卷集着墨黑的乌云，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压境。
海面不再是翻涌的浪涛，而是如同沸腾的巨锅，掀起山峦般的墨绿色浪峰！
狂暴的飓风裹挟着暴雨，如同亿万根钢鞭抽打着海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三艘改良福船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在惊涛骇浪中疯狂地起伏、抛掷！每一次巨浪拍击船体，都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整艘船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撕裂！船舱内，物品早己被扫荡一空，呕吐物的酸臭混合着海水的腥咸，令人窒息。
甲板上！燧发营的士兵们！他们如同礁石上的藤壶，用浸透海水的麻绳将自己死死绑在桅杆、炮位和船舷的固定环上！
每个人的脸色都如同死人般惨白，嘴唇因寒冷和恐惧而发紫，身体随着船体剧烈的颠簸而疯狂甩动！呕吐早己吐无可吐，只剩下胆汁灼烧喉咙的剧痛！
俞大猷同样将自己绑在主桅旁，铁甲上挂满了冰凉的雨水和咸腥的海沫。
他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虎目，如同穿透风暴的鹰隼，死死盯着前方浪谷中时隐时现的几个巨大漂浮靶——那是用浸透桐油的巨木和铁链捆扎而成，模拟倭寇关船！
“燧发营——！”俞大猷的嘶吼在风雷咆哮中显得微弱，却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士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第一队——！目标！左舷靶！装填——！”
士兵们在灭顶般的眩晕和恐惧中挣扎！身体被巨力疯狂撕扯！冰冷的海水劈头盖脸！装填火药的手抖得如同筛糠！特制的油纸包裹着引药，但狂风暴雨依旧无孔不入！
“咔哒！”燧石撞击！火星在暴雨中一闪即灭！
“引药湿了！换！”
“咔哒！”再击！再灭！
“砰！”一个士兵在剧烈的颠簸中，燧发铳脱手砸在甲板上，包铜的枪机被撞得变形！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开始淹没每个人！
“废物！！”俞大猷目眦欲裂，声音如同受伤的怒龙咆哮，“这点风雨就尿裤子了吗？！想想倭寇的刀！想想死在倭寇手里的乡亲！想想陛下等着我们去搬的银山！给老子——稳住！”
他猛地抽出佩刀，刀锋首指风暴中心：
“引药湿了，就用命去暖！机括坏了，就用牙去咬！”
“今天打不响这铳，打不中那靶！”
“老子就把你们全扔海里喂鱼！”
“省得去倭国丢人现眼！”
“装填——！”
死亡的威胁和主帅的咆哮，压榨出士兵们最后一丝血勇！有人撕下内衣干燥的布条，死死捂住引药池！
有人用身体死死顶住枪身，在狂舞的甲板上寻找平衡！有人嘶吼着，将恐惧化作装填的力量！
“放——！”
“咔哒！咔哒！咔哒！”撞击声在风雷中顽强响起！
“轰轰轰——！”一片并不密集、甚至有些零落的铳声，在惊涛骇浪中炸响！白烟瞬间被狂风撕碎！
几发铅弹在滔天巨浪的间隙中，狠狠砸在远处的漂浮靶上！木屑飞溅！铁链发出刺耳的呻吟！
“打中了！打中了！”瞭望哨在狂风中嘶声力竭！
虽然命中率低得可怜，但在这灭世般的风暴中，这零星的、顽强的火光与轰鸣，如同划破黑暗的惊雷！宣告着这支新军在血与火的极限淬炼中，硬生生磨砺出的——不屈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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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文华殿。气氛却比台州海上的飓风更加压抑窒息。
一份来自南京都察院的八百里加急奏疏，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御案之上！
奏疏弹劾工部尚书（新任）在龙江关“忠襄号”试制“鱼尾斜舵”过程中，“不循祖制，妄改神器”，“以奇技淫巧惑众”，“耗费巨万，铸此不伦不类之怪舵”，并附有数名“老成持重”工匠的“泣血陈词”，言此舵“必致船毁人亡，祸国殃民”！
奏疏的墨迹未干，另一份来自钦天监的“天象示警”奏报紧随而至，言“东南有赤气贯日，主刀兵凶危”，“星犯太微，恐将帅折戟”！
几乎是同时，通政司急报：江南数府再生民变苗头，有“无知乡民”受“东征靡费，加赋在即”流言煽动，聚众围堵府衙！虽被弹压，然舆情汹汹！
更致命的是，户部左侍郎（万安党羽）当庭痛哭流涕，叩首泣血：“陛下！龙江怪舵，天象示警，民怨沸腾！
此乃上天示警，民心向背啊！东征之事，凶险莫测，恐非其时！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暂罢东征，安抚黎庶，以顺天应人！”
这一套组合拳，时机精准，狠辣刁钻！借“忠襄号”斜舵的“离经叛道”发难，以“天象”佐证凶危，用“民变”裹挟舆情，最终首指东征国策！矛头看似对着工部，实则剑指御座！
殿内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于谦枯槁的身躯微微颤抖，眼中喷火，却一时语塞。
工部尚书远在南京，百口莫辩！户部侍郎的“泣血”控诉，更是将气氛推向悲情顶点！
万安垂手肃立，眼帘低垂，清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弧度，隐在嘴角。他倒要看看，陛下如何在这“天怒人怨”的惊涛骇浪中，稳住这艘名为“东征”的巨轮！
朱祁镇端坐御案后，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庞苍白如纸。
他缓缓拿起那份弹劾工部的奏疏，目光扫过那些“泣血陈词”和“天象示警”，又掠过户部侍郎涕泪横流的脸，最后落在万安那张看似恭顺、实则深藏毒牙的面孔上。
风暴己至，惊雷裂空。
龙江关的破浪之翼，台州海的血火洗礼，此刻都化作了这惊雷下的注脚。
朱祁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
敲击声很轻。
却如同战鼓。
在死寂的大殿中。
咚咚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