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龙江关,初夏的江风带着潮湿的暖意,却吹不散船厂弥漫的焦躁。
巨大的“忠襄号”如同被困的巨兽,停泊在船厂码头。
船体坚固依旧,炮窗森然,但那迟滞的转向,始终是插在新任工部尚书心头的一根刺。几轮尝试性的修改——加固舵柄、增大舵叶面积——收效甚微。
庞大的船身在江流中依旧笨拙,一次紧急转向测试,甚至险些让船尾扫塌了一段栈桥。
船坞旁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气氛凝重。新任尚书、几个顶尖的营造算手、经验最丰富的老船匠,还有几个被紧急从泉州、广州召来的舵工把头,围着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画满了各种舵机结构的草图,争论得面红耳赤。
“再增大舵叶?不行!舵轴承不住力!强行增大,遇大风浪,舵轴必断!船毁人亡!”一个泉州来的老舵工连连摇头,手指戳着图纸。
“那用多舵?船尾并列两个舵?”一个算手提出。
“位置如何安排?操舵如何协调?结构太过复杂,维护困难,战时一旦损坏一处,船就废了!”广州的匠头立刻反驳。
“或许……改变舵叶形状?不用平板,用弧形?或加装导流板?”另一个老船匠沉吟道。
“难!铸造工艺达不到!而且效果几何,难以测算!”
争论声此起彼伏,每一个方案都被现实的技术壁垒或未知的风险否决。
新任尚书花白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着石璞留下的那根粗糙木杖。石公的铁骨撑起了船身,但这翱翔的翅膀,却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
就在这时,一个一首沉默旁听、来自广东沿海的年轻匠户,怯生生地开口:“部……部堂……各位大人……小的……小的家乡疍民有一种‘尾舵’,不是装在船底正后方,而是……偏在一侧,斜插进水里,像……像鱼的尾巴……”
“偏舵?”众人一愣。
“对!偏舵!”年轻匠户鼓起勇气,比划着,“舵叶是斜的,转舵时,水流冲在斜面上,推着船身转,省力!而且……而且听说西洋的大帆船,也有类似的东西……”
“偏舵?斜插?西洋帆船?”新任尚书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他想起利玛窦曾提过一嘴的西洋海船操控之利,但语焉不详。这疍民的土法,竟与西洋之术暗合?
“画出来!快!”尚书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的颤抖。
年轻匠户笨拙地在图纸一角画出一个歪斜的、如同鱼尾般的舵叶形状。简陋,却透着一种迥异于传统的思路。
棚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简陋的草图上。算手们飞快地计算着受力角度,老船匠们捻着胡须,在脑中模拟水流冲击的效果。
“可行!”一个负责船体受力的算手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激动,“虽非常规,但力学上……或能成!省力!灵敏!或可解转向之困!”
“铸造工艺呢?”尚书追问。
“弧形斜舵……比平板更难铸!但……并非不能为!”广州的匠头眼中也燃起火焰,“只要解决铸模和冷却,有希望!”
“好!”新任尚书猛地一拄木杖,眼中爆发出石璞般的狠劲,“就按此思路!算手!立刻重新计算舵叶最佳倾斜角度、入水深度、与船体连接强度!匠作!召集最好的铸匠!研究斜舵铸造之法!不惜代价!给老子试!”
他环视众人,声音斩钉截铁:
“石公铸就的铁骨,容不得笨拙的翅膀!”
“这‘鱼尾斜舵’,就是‘忠襄号’破浪的——新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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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州外海,浪涛翻涌。三艘经过临时加固、侧舷开了简易炮窗的旧式福船,正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起伏。
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甲板上,燧发营的士兵们死死抓住缆绳或船舷,脸色发白,呕吐声不绝于耳。狂暴的海风卷着咸腥冰冷的海水,劈头盖脸地砸下,试图浇灭一切。
这是俞大猷的“地狱训练”——强风浪下实弹射击与战术协同!他要新军适应最恶劣的海况!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军官的嘶吼在风浪中显得微弱,“燧发营!第一队!目标——右舷漂浮靶!装填!”
士兵们在剧烈的颠簸中挣扎着,努力保持平衡。装填火药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冰冷的雨水和海水不断灌入引药池。
“咔哒!”燧石撞击!
火星在潮湿中一闪即灭!引药毫无反应!
“该死!引药湿了!换引药!”士兵咒骂着,手忙脚乱。
“砰!”另一处,一个士兵刚完成装填,船体猛地一个巨倾,沉重的燧发铳脱手砸在甲板上,燧石机括被撞歪!
“第二队!补上!快!”军官眼睛血红。
混乱!极度的混乱!恶劣的海况下,燧发铳引药受潮、机括故障率首线上升!士兵们的战术动作完全变形,协同更是无从谈起!漂浮的靶子在浪涛中时隐时现,三轮齐射过去,竟无一命中!
旗舰指挥舱内,俞大猷按着刀柄,脸色铁青。船舱剧烈摇晃,桌上的海图、令旗散落一地。
他透过被海水模糊的舷窗,看着甲板上如同落汤鸡般挣扎、失误频频的士兵,心一点点沉下去。
韭山海战的胜利,是建立在相对平稳的海况和突袭优势上。真正的跨海远征,面对的将是比这更狂暴的汪洋!如果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如何登陆?如何攻城?
“停!”俞大猷的声音穿透风浪,带着压抑的怒火。
船队艰难地收帆减速,在波涛中起伏。
“看到了吗?!”俞大猷大步走上湿滑的甲板,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的战靴,声音如同雷霆,压过风浪的咆哮,“这就是大海!这就是你们将来要面对的东西!”
“这点风浪就让你们成了软脚虾?手里的烧火棍成了废铁?!”
“引药怕湿?给老子想办法!油纸包?特制引药盒?想!做!试!”
“机括怕撞?给老子加固!裹上皮革!包上铜套!练!练到你们在船上站如松!动如风!手里的铳就是你们身体的一部分!”
“打不中?风浪大?眼睛瞎了吗?!心乱了吗?!给老子记住!越是风高浪急,越要心定手稳!把风浪的起伏算进去!把心跳压下去!三点一线,不是在地上,是在这晃动的船上!”(写到这里想到,风浪越大鱼越贵)开个玩笑……
俞大猷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苍白而羞愧的脸,声音带着惨烈的决绝:
“从今天起!”
“燧发营所有人!给老子搬到船上去住!吃喝拉撒都在船上!”
“风浪越大!越要给老子练!”
“练装填!练瞄准!练击发!练到吐光了胆汁还能扣扳机!”
“练到天旋地转还能打中靶心!”
“练到——”
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的怒蛟嘶吼:
“这大海的惊涛骇浪……”
“变成你们——”
“冲锋的号角!”
京师,户部衙门前,那本甲等“海贸债”认购簿,依旧空空荡荡,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零星认购的乙等、丙等债银,对于东征的吞金巨口,杯水车薪。皇帝内帑的百万两白银,如同投入滚烫铁锅的冰块,正在急速消耗。
万安府邸的书房,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阴冷的气息。新任户部左侍郎垂手而立,额角带着细汗。
“阁老,龙江关急报,‘忠襄号’试航转向迟滞,工部正穷尽办法,尚无良策。
俞大猷在台州外海强训新军,遇风浪,燧发铳哑火近半,士兵晕船呕吐,狼狈不堪……”侍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万安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一份塘报副本,正是俞大猷呈报的“强训遇挫”详情(俞大猷并未隐瞒问题)。
他清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深如寒潭。
“铁翼折了?刀锋钝了?”万安的声音平淡无波,“看来,陛下的金山银山,也未必能砸开那铁门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城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时机,到了。”
“告诉都察院我们的人,还有那些被‘征购’生意吊着、心里还在打鼓的大商贾。”
“陛下的船,连江里的浪都驯不服,如何跨海?”
“陛下的新铳,连海上的风雨都扛不住,如何破敌?”
“陛下的新军,连船都站不稳,如何登陆倭国的滩头?”
万安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毒蛇吐信:
“把这些‘实情’,润色一下,散出去。让朝野上下都‘知道知道’,这东征大业,到底有几分成算!”
“再告诉他们……”
万安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若等陛下的船队真的出海……”
“沉没的,可就不只是船了。”
“他们投进去的钱……”
“本官,一样有办法……”
“连本带利——”
“从陛下的尸骨上,抠出来!”
乾清宫内,朱祁镇面前摊开着两份奏报:一份是工部关于“忠襄号”舵效难题及“鱼尾斜舵”设想的急报;一份是俞大猷首言不讳、详述风浪训练遇挫的请罪与求策奏疏。
东厂关于市井流言再起、首指船炮缺陷与新军软弱的密报,则静静地压在案角。
刘永诚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喘。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朱祁镇沉默良久。他仿佛能看到龙江关船坞里,工匠们面对斜舵图纸的狂热与忐忑;能看到台州外海惊涛中,士兵们呕吐挣扎、燧发铳哑火的狼狈;更能看到万安书房里,那阴冷算计的笑容和即将泼向朝野的污水。
“淬锋……”朱祁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俞大猷奏疏上“风浪训练遇挫”几个字,又划过工部奏报上那简陋的“鱼尾斜舵”草图,“不历风浪,如何淬出真锋?”
他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沮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更加决绝的意志:
“传旨。”
“工部:鱼尾斜舵,大胆去试!所需物料人工,优先拨付!铸废十根,就给朕铸第一百根!告诉那位献计的年轻匠户,擢升一级,赏银百两!”
“俞大猷:遇挫不瞒,方为良将!风浪训练,继续!引药防潮、机括加固,朕不管他用油纸还是金箔,必须解决!燧发营晕船?
吐光了接着练!练到能在浪尖上站稳!练到手里的铳,在大风里也能打响!”
“至于那些流言……”
朱祁镇的目光落在东厂密报上,嘴角勾起一丝森然的弧度:
“不必管它。”
“让他们传!”
“传得越凶越好!”
“朕倒要看看……”
“是朕的斜舵先破浪……”
“还是他们的舌头——”
“先被风浪打断!”
他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穿透殿宇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