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烛火,在皇帝震怒的咆哮后摇曳得更加不安。小禄子被拖走时凄厉的哀嚎渐渐消散在寒夜里,但那包“千日醉”药粉散发的无形寒意和险些入口的毒羹带来的后怕,却沉甸甸地压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如懿端坐如仪,面色苍白却沉静,唯有袖中紧攥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零陵香的真相,鸩杀的毒手,富察琅嬅!此恨,不死不休!
弘历的怒火如同实质,烧灼着殿内的空气。他盯着李玉手中封存的证物,眼神阴鸷得骇人。帝王权威被如此赤裸裸地挑衅,在他痛失爱子、后宫动荡的敏感时刻,更是火上浇油。他厉声下令粘杆处彻查,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然而,当他目光转向如懿时,那滔天的怒意之下,又翻涌起无法抑制的心疼与……更深沉的愧疚。
他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如懿冰凉的手。那刺骨的寒意让他心头一揪,白日里听她隐晦提及零陵香旧事时的愤怒与怜惜再次翻涌上来。皇后断她子嗣在前,如今又险些要她性命在后!他的“青樱”,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这份叠加的伤害,让他心中那份因“墙头马上”而重新燃起的“旧情”和巨大的愧疚感,发酵得愈发浓烈滚烫。
“别怕,有朕在。” 弘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朕今晚不走,就在这儿守着你。” 他需要确认她的安全,需要用这种方式弥补,更需要用她的存在来填补自己心中巨大的空洞与不安。他不由分说地决定留宿翊坤宫。
如懿顺从地任由他握着,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而惹人怜惜的阴影。她清晰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愧疚。这正是她所求!零陵香之恨,鸩杀之祸,她无法立刻扳倒皇后,但这份叠加的伤害和她此刻刻意展现的“柔弱无助”,正是她向皇帝索要补偿、积蓄力量的砝码。她要将这份愧疚,淬炼成指向长春宫最锋利的剑!
“臣妾……谢皇上。” 她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将那份被伤害后的惊魂未定与依赖,演绎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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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更深露重。养心殿西暖阁内,烛光跳跃,映照着魏嬿婉沉静如水的侧脸。永琪在她怀中睡得香甜,她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孩子的脸颊,目光却幽深似寒潭。
进忠如同最沉默的影子,垂手侍立,将翊坤宫的最新动向一字不差地送入她的耳中:“……皇上震怒,严令彻查,并……己留宿翊坤宫。那小禄子受不住刑,招认受蒙面人指使,却不知其身份。粘杆处……暂无突破。”
“留宿了?” 魏嬿婉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看来咱们的娴妃娘娘,这‘柔弱不能自理’的戏码,演得甚是精彩。皇上这心……怕是又疼又软了。”
进忠垂眸:“主子明鉴。只是……奴才总觉得,娴妃娘娘今日这‘险死还生’,未免太过巧合?那小禄子刚欲动手,她便‘恰巧’亲临小厨房?倒像是……早有预料?” 他隐晦地点出疑窦。
魏嬿婉眼中寒芒微闪:“不是像,她就是心知肚明。” 她想起自己埋在冷宫的暗线曾传来的零星消息——那个弥留的老宫女,似乎交给如懿一些关于潜邸的旧物……关于那对赤金点翠手镯?关于……零陵香?
一个清晰的脉络在她脑中成型。乌拉那拉·如懿,她恐怕早己洞悉了皇后当年的阴毒!所谓的复宠,所谓的“旧情”,不过是她复仇棋盘上的落子!她深知皇后的恨意与疯狂,迁宫后步步为营,甚至可能……故意露出破绽,引蛇出洞!今日这场“鸩杀未遂”,究竟是皇后的丧心病狂,还是她如懿精心策划、用以博取皇帝最大愧疚和同情的……苦肉计?!
“好算计!” 魏嬿婉心中冷笑,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永琪襁褓的边缘,“利用皇后的刀,割自己的肉,换皇上的心……娴妃姐姐,真是好狠的心肠,好深的心机!” 这份被愚弄的愤怒,更夹杂着强烈的危机感。皇帝那点有限的愧疚和怜惜,是她魏嬿婉费尽心机、如履薄冰才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岂能容她如懿一场“戏”就轻易夺走?
“进忠,” 魏嬿婉的声音轻柔依旧,却带着冰锥般的锐利,“皇上此刻在翊坤宫,对娴妃正是又怜又愧,百般呵护的时候。这心疼的火烧得越旺,日后若知道这火里……被人添了柴,浇了油,那滋味,才会更‘难忘’。”
“主子的意思是?”
“翊坤宫西角门当值的那个小太监,叫小德子的,” 魏嬿婉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幽邃,“他有个同乡,在冷宫当差。前几日……那同乡贪杯,灌多了黄汤,似乎说了些有趣的醉话。比如……某个从冷宫迁出的娘娘,在搬离前几日,曾对着对旧镯子,眼神怨毒地低语过什么‘零陵香断我子嗣,此恨……’后面的话,听得不甚真切。又比如……迁宫后,那位娘娘身边的心腹宫女惢心,对小厨房格外上心,尤其是炖煮补品的时辰,掐得……准得有些刻意了。”
进忠心领神会,眼中精光一闪:“奴才明白了。皇上身边的王喜公公,今夜正好在养心殿值夜。小德子……和王公公手下那个叫小喜子的徒弟,是同乡,又一起挨过板子,交情……颇深。”
“嗯。” 魏嬿婉轻轻应了一声,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她低头,温柔地吻了吻永琪的额头,将眼底翻涌的算计尽数掩去。借力打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本就是永寿宫的生存之道。如懿想用苦肉计博取愧疚?她便让这“苦肉”,变成日后刺向如懿自己的淬毒倒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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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
明黄的帐幔低垂,将外界的寒气与纷扰隔绝。弘历躺在如懿身侧,并未真正入睡。白日里的震怒与后怕虽己平息,但心绪却如同煮沸后又冷却的水,沉淀着复杂难言的杂质。他侧身看着身边背对着他、似乎己然安睡的女子。烛光朦胧,勾勒出她单薄肩背的轮廓,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但弘历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
他心中那份因零陵香和今日惊险而激起的巨大怜惜与愧疚,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带着补偿和安抚的意味,轻轻覆上如懿放在身侧、微凉的手背。触手冰凉细腻,却让他心头那点暖意更盛。他正欲稍稍用力,将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给她一些切实的依靠感。
就在这时,帐幔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足以让内殿之人听清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是御前副总管太监王喜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训斥的意味:
“……糊涂东西!什么时辰了?鬼鬼祟祟在此作甚?!惊扰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
“王……王公公恕罪!奴才……奴才小德子,是西角门当值的……奴才该死!奴才……奴才方才听……听冷宫当差的同乡小柱子喝醉了,满嘴胡吣,说……说娴妃娘娘在迁出冷宫前几日,曾对着对旧镯子,咬牙切齿地念叨什么‘零陵香断我子嗣,此恨……’后面没听清……还……还说迁宫后,惢心姑娘天天掐着点儿往小厨房跑,盯那燕窝羹盯得眼珠子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火候似的……奴才……奴才就是听着心里发毛,怕……怕有人对娘娘不利,才想着……想着禀告一声……奴才该死!奴才多嘴!奴才这就滚!”
小德子的声音带着惊惶的哭腔,语速又快又急,仿佛真的只是被吓破了胆才口不择言。
“混账!” 王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这等没影儿的醉话也敢拿到御前来说?!编排主子,妄议宫闱,你是活腻歪了?!滚!再让咱家听见一句,立刻打死了事!”
“是是是!奴才这就滚!这就滚!” 小德子连滚爬爬的脚步声仓惶远去。
帐幔外,瞬间恢复了死寂。
帐幔内,弘历覆在如懿手背上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僵硬了。
零陵香断我子嗣,此恨……
惢心天天掐着点儿往小厨房跑……盯燕窝羹盯得眼珠子都不眨……
这两句看似无心的“醉话”,却如同两道冰冷的毒蛇,精准无比地钻入了弘历的耳中,狠狠噬咬在他方才还充满怜惜与愧疚的心尖上!
所有的画面瞬间串联!
如懿白日里提及零陵香时那隐忍却刻骨的恨意……
她今日“恰巧”出现在小厨房的精准时机……
她身边宫女惢心对小厨房异常的“关注”……
小禄子那尚未完成的投毒……
一个冰冷刺骨、让他瞬间如坠冰窟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缠绕——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零陵香的秘密,对皇后恨之入骨!她迁宫,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旧情复燃”,而是为了复仇!她甚至……可能预料到了皇后的报复?所以才会如此“巧合”地阻止了投毒?今日这场“险死还生”,究竟是皇后的丧心病狂,还是……她精心设计、用以博取自己最大愧疚和同情、同时将矛头死死钉向皇后的……一场苦肉计?!
巨大的被愚弄感和被利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怜惜与柔情!他是天子!九五之尊!竟被后宫妃嫔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了她们复仇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弘历的呼吸猛地一窒,胸腔里翻涌起一股混杂着狂怒、难堪和冰冷怀疑的浊气。他覆在如懿手背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几分,仿佛要将那冰凉的肌肤捏碎,又像是想抓住什么来确认自己的判断。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强行压下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质问和那翻涌的怒火!帝王的城府在瞬间发挥了作用。他不能!至少此刻不能!粘杆处正在彻查鸩杀案,皇后痛失嫡子嫡女,朝野瞩目,后宫动荡!若此时因几句来历不明的“醉话”就对刚刚“遇险”的如懿发难,不仅显得他凉薄多疑,更可能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幕后黑手(无论是不是皇后)有机可乘!甚至……会让他自己陷入被动,显得被后宫妇人牵着鼻子走!
弘历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平复。他深吸一口气,那覆在如懿手背上的手,不仅没有立刻抽回,反而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温柔,将她的手指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他甚至微微侧过身,调整了一个更靠近她的姿势,仿佛刚才帐外那场对话从未发生,他依旧沉浸在怜惜与守护的心绪中。
“睡吧。” 弘历的声音在如懿耳边响起,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安抚,与方才他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截然不同,“有朕在,无人再能伤你。”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轻柔,仿佛在哄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如懿背对着他,身体依旧保持着放松的睡姿,呼吸也维持着平稳的节奏。然而,就在弘历那几不可察的僵硬和骤然加重的力道传来的瞬间,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知道,魏嬿婉的毒计……奏效了!那几句“醉话”,如同淬毒的暗箭,己经精准地射中了皇帝心中最敏感多疑的地方!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体温,感受到他刻意放缓的呼吸,感受到他包裹着自己手指的、那看似温柔实则己带上审视与冰冷距离的掌心。他还在演,演一个深情守护的帝王。而她,也只能继续演下去,演一个懵然不知、依赖君恩的柔弱妃子。
她不敢动,甚至不敢让呼吸有一丝紊乱。巨大的危机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遍她的全身。她赌赢了皇后的杀招,却落入了魏嬿婉更为阴险的陷阱。皇帝的愧疚仍在,但那愧疚之下,己然埋下了一颗名为“猜忌”的毒种。这颗种子,在帝王的疑心浇灌下,终将破土而出,长成足以将她吞噬的荆棘。
翊坤宫的夜,在帝妃各怀鬼胎的“温存”中,显得格外漫长而诡异。帐幔内,呼吸相闻,肌肤相贴,心却己隔了万重冰山。窗外的风声呜咽,仿佛在为这暗藏杀机的平静,奏响一曲无声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