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赶紧从背包里取出用一个透明文件袋小心装着的毕业证、派遣证、组织关系介绍信等重要文件和政审材料。张彪没首接伸手,而是朝门口办公室的方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陈主任,收一下材料。”
陈胖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油手在肥大的裤子后蹭了两下,带着一股混合着炸鸡味和汗馊味的气息走过来,接过文件袋时,指尖的油渍毫不客气地在透明袋面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啧啧,”陈胖子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袋子里的纸,“大学生……”他抽出那份最重要的、盖了好几个公章的政审档案材料表,薄薄的一张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忽然,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绿豆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极其短暂的异样。那眼神快得像水里的游鱼尾巴甩开水面溅起的水花,迅速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
“彪哥——”一声柔媚入骨,带着南方水乡特有软糯尾音的呼唤,如同一枚小石子落进这滩凝滞的死水里,瞬间激起一片异样的涟漪。那声音仿佛裹着无形的钩子,滑腻地绕过回廊,精准地缠了过来。
所有人,包括张彪,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转向声音来处。
过道另一头,财务室的门口,斜倚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质地柔软,剪裁极为妥帖地勾勒出令人窒息的起伏线条——处绷得滚满,纤细之处收得盈盈一握;裙摆下露出一截小腿,裹着透明的肉色丝袜,脚上是一双细细的黑色高跟凉鞋,衬得脚踝纤细精致。她有一头波浪卷曲、发量浓密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其中一缕正被纤长如葱白的手指点弄着,缠绕在染着鲜艳朱丹蔻的指尖。她的眉眼极有风情,眼尾微微上挑,顾盼之间波光流转,仿佛含着一汪晃动欲坠的山间晨露,明亮又迷蒙。唇角天然带着一丝慵懒笑意,像是对周围所有目光都了然于心,并尽数接纳。
沈薇。溪云乡政府文书,同时兼管财务出纳。
她的视线慢悠悠扫过门口的陈胖子,掠过陈胖子手中的文件袋,在张彪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柔软又带着某种默契的试探,最终才落在门口的陆铮身上,把他从头到脚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一圈。那目光滑过陆铮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帆布背包时,身处似乎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点点。
“哟,这是……新来的小同志?”沈薇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软绵绵的,“挺精神嘛。”
陈胖子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油乎乎的嘴唇,感觉嗓子眼有点发干。张彪端着搪瓷缸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只冷冷地从鼻子深处“嗯”了一声算作应答。那双盯着沈薇的深沉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冰面下暗流翻涌。
“小沈啊,”张彪放下杯子,动作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感,“这新同志正报到,档案刚收着。”他转向陈胖子,语气平淡无奇,“陈主任,你收好,等余主任回来处理。”然后,他抬步就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仿佛刚才那一抹惊艳从未存在过,再没有多看她一眼。
沈薇看着张彪瞬间变得冷峻疏离的背影,那漂亮的远山眉极轻地颦了一下,唇角甜美的弧度也随之收敛了几分,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像精心调制好的琴弦,被这冷淡的一声拨弄,瞬间乱了本该完美的乐章。但她转瞬间便重展笑颜,目光重新落回陆铮身上,声音更加温软了几分:“小同志刚来,还没地方歇脚吧?回头报到完,缺什么少什么……可以找我。”她眼波流淌,那话似有无限深意,如一张编织精密的罗网悄无声息地张开。说完,她也扭动腰肢,款款走回了财务室。空气里残留下若有似无的某种脂粉与花露水混合的甜腻异香,久久不散。
就在这短暂的注意力转移、气氛暧昧转换的一刹!一件谁也未曾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陈胖子正要捏着那份政审档案材料表,放回那个己经被他油手弄脏的塑料文件袋里。或许是手上油腻打滑,又或许是被沈薇的出现和张彪的态度搞得有些心神不宁,那张薄薄的、关系着陆铮前途命脉的纸,竟从他圆胖的手指边缘倏地滑脱了出去!
飘飘荡荡,像一片被命运之手随意摘下的秋叶。
而那纸片正下方,是张彪刚刚离开但随手搁下在走廊窗台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那只搪瓷杯!杯口微敞,一汪刚泡开的、浓酽滚烫的茶水!
“哎呀!”陈胖子惊叫了一声。
时间仿佛瞬间被拉长成了永恒。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吸引过去,带着惊恐、错愕、无措!
陆铮的心猛地一沉,在胸腔里急剧下坠,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还是慢了!
那张飘落的纸,无声无息,毫无阻滞地,恰好盖满了整个温热的杯口!
滚烫浓酽的茶水仿佛找到了最好的渗透媒介,以一种极其粗暴、贪婪的方式,瞬间——洇透了整张纸!纸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塌、变色!那上面原本清晰工整的打印字迹被烫热的茶水吞噬,墨水迅速晕染、溶解、扭曲,变成一团团模糊污浊的墨团!尤其是最关键的两个地方——学校党委的审查结论公章和县委组织部的接收意见栏——那两枚鲜红的印章痕迹,彻底变成了一摊无法辨认的、暧昧肮脏的红褐色印记!
一切快得猝不及防,快得令人窒息!
走廊陷入一片死寂。窗外恼人的蝉鸣在下一秒重新占领听觉。
陆铮僵在原地,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然后狠狠塞进结了冰的溪流底部,骤然失温,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他盯着那张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纸,那张决定他能否立足于此、走出这深山的通行证……那纸像一团燃烧后迅速冷却的肮脏灰烬,散发着被煮熟的纸张的怪异腥气。
陈胖子张着嘴,两只油手茫然地摊在空中,脸上的肥肉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无意义音节,豆大的汗珠从胖乎乎的额头两侧渗出来。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边那扇标着“副乡长”的门又被推开。
张彪面无表情地走出来。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飞快地在现场扫过——惊慌失措的陈胖子,泥塑木雕般定住的新人陆铮,还有窗台上那个敞着口的搪瓷杯,以及那张盖在杯口上、己如烂布般扭曲不堪、糊成一团的“纸”——只在短短零点几秒内。
张彪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冰冷的、带着严厉斥责弧度的疙瘩。他的目光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鞭子,重重地抽在陈胖子那张汗涔涔的胖脸上,声音低沉,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压下来:
“陈大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