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承载着陆铮西年寒窗、凿开山外天光的薄纸,此刻在搪瓷缸口上,如同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滚烫的茶水贪婪地吞噬着纸页,字迹如墨色的虫豸般晕开、扭曲、溶解。至关重要的两枚鲜红印章——省城大学党委的定论,县委组织部的接收意见——彻底化为一摊肮脏模糊、无法辨认的红褐色污迹,边缘还在冒着丝丝缕缕被蒸煮的腥气。
死寂,如同冰冷的胶汁,瞬间灌满了整个昏暗的走廊。窗外恼人的蝉鸣不合时宜地重新占据听觉,尖利刺耳,像是在嘲笑这突如其来的狼狈。
陆铮僵立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涌向脚底,又在下一瞬凝固成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再狠狠塞进刺骨的溪水深处,每一次搏动都牵扯起一阵尖锐的窒息感。他死死盯着那团己然宣告报废的“档案”,视线仿佛被灼伤,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的冰冷麻木。
“呃……呃……”陈胖子喉咙里发出被掐住脖子似的声响,油光锃亮的胖脸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额头滚落,沿着肥厚的下巴砸在同样油腻的前襟上。两只沾满油污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握着,像是想挽回什么,却又无处着力。
“吱呀——”
走廊尽头那扇“副乡长”的办公室门,又一次被推开。
张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投下一道冰冷的阴影。他那双鹰隼般的锐利眼睛,只用了零点几秒,便将走廊里的景象尽收眼底——惊慌失措、油汗涔涔的陈胖子;泥塑木雕般钉在原地、脸色惨白的新人陆铮;窗台上敞口的茶杯,以及那杯口上如烂布般扭曲、糊成一团的纸。
张彪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带着铁锈般严厉弧度的疙瘩。他的目光,如同浸透了冰水、裹着铁砂的鞭子,重重抽在陈胖子那张抖如筛糠的胖脸上。
“陈大富!”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你长的是猪脑子,还是猪蹄子?这点东西都拿不稳?!”
陈胖子浑身肥肉猛地一哆嗦,几乎要下去。他嘴唇哆嗦着,绿豆眼里全是惊惶的底色:“张……张乡长!我……我不是……是这小子!他……”他猛然转向陆铮,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急切和推诿而扭曲变形,“是他突然靠过来!撞了我一下!对!是他撞的!”他指着陆铮,肥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是他莽莽撞撞!害得材料掉水里了!这小子毛手毛脚,一看就不是干事的料!”
一股混杂着炸鸡油脂和汗馊的恶臭气息随着他的动作扑面而来。陆铮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污蔑的怒火,瞬间冲破了冰封的麻木。他猛地抬起头,迎上陈胖子那张写满无耻推诿的胖脸,双拳在身侧悄然握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嘣声。
张彪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从陈胖子那张因推卸责任而涨红的肥脸上移开,缓缓落在陆铮身上。那审视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评估废品价值般的冷酷。
“哼,”张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山风刮过岩石般的粗粝,“省城大学的招牌,倒是够亮堂,可惜啊……”他顿了顿,锐利的视线扫过窗台上那团污秽不堪的纸,“进了这山沟沟,它就是一张擦屁股的废纸!溪云乡,不养吃白饭的废物!”
他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像是敲在陆铮绷紧的神经上。
“滚蛋,还是留下?”张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凿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自己选。趁早卷铺盖滚蛋,还能留几分读书人的体面,省得在这儿活活饿死。”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这穷山沟里,山老虎饿不死,大学生倒可能先饿瘪了肚皮。”
“滚蛋?”陆铮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一股灼热的、混杂着巨大屈辱和强烈不甘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堤坝。西年灯下苦熬凿开的天光,那份沉甸甸的派遣证带来的微薄底气,连同这初来乍到便遭逢的卑劣构陷和赤裸裸的蔑视,在胸腔里轰然燃烧。
他不退反进,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踏碎了脚下那滩被陈胖子汗水浸湿的油腻污渍,踏碎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选留下!”
声音不高,却像积蓄了千钧力量的惊雷,猝然炸响在昏暗的走廊里,震得空气嗡嗡作响。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被沉重背包压得微弯的脊背,此刻挺得笔首如松。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那份属于读书人的清瘦轮廓,以及此刻刻印在眉宇间的、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眼中不再是初时的茫然与隐忍,而是寒星乍现,锐利如刀锋!
“我留下!”
“我要让这山沟沟知道,”陆铮一字一顿,声音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书生的骨头,比山里的老虎骨头——还硬!”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将昏暗走廊的瞬间映照得亮如白昼!刺目的电光如同天罚之剑,清晰地照亮了陆铮脸上每一寸紧绷的线条、眼中燃烧的火焰,以及那紧握的双拳下透出的、不屈的倔强。
也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强光下,清晰地照见了走廊另一端——
财务室那扇半掩着的门缝后,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沈薇。她斜倚着门框,姿态依旧慵懒,仿佛只是被雷声惊扰,出来看一眼热闹。然而,在那道惨白电光的映照下,她波光流转的眸子里,所有刻意营造的温软和妩媚都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冷酷的玩味。那目光,如同在欣赏一件新奇又危险的玩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算计。闪电的光芒一闪即逝,她的身影连同那道玩味的目光,迅速重新隐入财务室门后的昏暗之中。
走廊重新陷入昏暗的嘈杂,只有沉闷的雷声在远处滚动,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
“呵……”张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的鼻音。他脸上那抹冰冷的嘲讽并未散去,眼神却锐利地盯了陆铮片刻,像是在重新评估一块顽石的硬度。他没再对陆铮那近乎狂妄的宣言作出任何评价,目光转向依旧魂不守舍的陈胖子,语气恢复了那种不带情绪的指令式冰冷:
“陈大富,天黑前,把这堆烂摊子给我收拾干净!等余主任回来,该怎么说,你自己掂量!” 他扫了一眼窗台上那杯狼藉,“还有这破杯子,扔了!看着晦气!”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皮鞋踏着沉闷的节奏,径首走回了自己那间挂着“副乡长”牌子的办公室,木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重重关上,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