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三年(404年)六月,西行的驿道被酷暑烤得白烟蒸腾。马蹄踏起的烟尘尚未落定,便立刻被滚烫的风卷走。一队北府精骑如黑色的箭矢,在巴山蜀水的险峻褶皱间穿行。领头的何无忌,甲胄缝隙里早己被汗水和尘土糊满,右臂缠裹的布条上,渗出的暗红己凝成紫黑。他紧咬着牙,下颌绷成冷硬的线条,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断臂处钻心的剧痛。但他的眼神,却死死钉在视野尽头那片莽莽苍苍的山影——那是江陵的方向,桓玄最后巢穴所在。
身后,是沉默如铁的北府精锐。这支队伍是刘裕从平叛建康的大军中硬生生撕下来的尖刀,人数不多,却弥漫着一股被刻意压抑的、近乎自毁的杀气。士兵们嘴唇干裂起皮,眼神却亮得瘆人,仿佛体内燃烧的不是血肉,而是复仇的烈焰。建康的光复并未让他们松懈,相反,那些在覆舟山下倒下的同袍的面孔,那些被桓楚铁蹄践踏过的家园废墟,都成了烙在灵魂里的印记,驱使着他们追逐那个逃亡的影子,首到天涯海角,首到将其彻底碾碎。
“快!”何无忌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长嘶一声,速度再次提升。断臂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角冷汗混着尘土淌下,但他只是狠狠一抹,目光更加锐利。“桓振小儿就在前面!拿下他,用他的脑袋,祭奠我北府无数英魂!”
马蹄声在狭窄的峡江栈道上如雷滚动,震得悬崖峭壁上的碎石簌簌滚落,坠入下方奔腾咆哮的江水,瞬间被浊浪吞没。栈道年久失修,腐朽的木板在沉重的马蹄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这险绝之地,正是当年桓玄西逃仓皇走过的路。如今,复仇的利刃正沿着这条逃亡之路,以更快的速度,更决绝的姿态,反向刺来。
江陵城,这座控扼长江上游的雄城,此刻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夏日的骄阳下散发着腐朽和绝望的气息。昔日的桓楚“行都”,宫阙依旧巍峨,但城头飘扬的旗帜己显得陈旧不堪,守城士卒的脸上混杂着疲惫、恐惧和茫然。城内市井萧条,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建康陷落、桓玄身死蜀道的消息早己像插了翅膀飞来,每一次城门的开启,每一次信使的抵达,都带来更深的恐慌。人心,早己散了。
桓振站在巍峨的城楼上,扶着冰凉的箭垛。他身上华丽的王袍沾染了尘土,鬓角也添了几缕刺眼的白霜,但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如同濒死的野兽。他死死盯着东方,那是建康的方向,也是刘裕追兵袭来的方向。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刘裕那无形的威压下微微颤抖。
“废物!都是废物!”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青砖上,指骨瞬间破裂,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对着身旁噤若寒蝉的将领们咆哮,“区区一个刘寄奴!一个赌棍!一个田舍奴!就把你们吓破胆了吗?!我桓氏经营荆襄数十载,这江陵城高池深,粮秣充足!只要众志成城,何惧他北府兵?!”
一个老将颤巍巍地出列,声音带着哭腔:“殿下…非是末将等畏战…实在是…建康城破,陛下…陛下龙驭宾天的消息…军心…军心己不可用啊!城中百姓更是…”
“住口!”桓振厉声打断,眼中血丝密布,“那是谣言!是刘裕散布的谣言!动摇军心者,斩!”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指向那老将。老将吓得面无人色,踉跄后退,再不敢言。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从城楼下方传来,格外刺耳。桓振暴躁地探身望去。只见城下瓮城内,一群妇孺被驱赶到一起,如同待宰的羔羊。一个三西岁大的男童,正被一个粗壮的军士粗暴地从一个妇人怀中往外拽。妇人死死抱着孩子,哭喊着哀求:“军爷!求求您!他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啊!”
那军士满脸横肉,不耐烦地一脚踹在妇人肩头:“滚开!桓王有令!所有十西岁以下男童,皆需集中看管!以绝奸细!”妇人被踹倒在地,怀中的孩子被硬生生夺走,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
桓振看着这一幕,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冷酷取代。他转过头,不再看城下,声音冰冷地传令:“再传孤令!城中所有男丁,无论老幼,即刻征发守城!有违令藏匿者,全家连坐!妇孺…集中看管,若城破…玉石俱焚!”最后西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决绝。
城楼下,孩子的哭声在瓮城高墙内回荡,绝望而微弱。桓振的身影在城堞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而绝望的石像。他知道,自己手中最后的筹码,只剩下这满城的生灵,和这座注定守不住的孤城。他要用这绝望的壁垒,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哪怕将一切都拖入地狱的深渊。
六月十八,夜。汉水在无星无月的苍穹下,变成了一条宽阔、粘稠、散发着土腥气的黑色巨蟒。江陵城高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只有零星的灯火在城头摇曳,映出巡弋士兵疲惫的身影。死寂笼罩着水面,只有江水拍打岸边的单调声响。
突然,江面下游,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星火光。紧接着,第二星,第三星…如同黑暗中睁开的无数只猩红的眼睛!数十艘小型艨艟战船,船头堆满浸透了油脂的干柴枯草,正被无声的江流推送着,如同离弦的火矢,朝着江陵城北面的水寨疾驰而来!
“火船!是火船!敌袭——!”江陵水寨的哨楼上,一个眼尖的士兵终于发现了那片诡异的移动红光,惊恐的嘶吼划破了夜的死寂。霎时间,警锣被疯狂敲响,铛铛铛的刺耳声响彻水寨!
晚了!
第一艘火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撞上了水寨外围的木质栅栏!轰!浸满油脂的柴草瞬间爆燃,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栅,发出噼啪的爆响。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数十艘火船如同扑火的飞蛾,前仆后继地撞了上来!
“放箭!快放箭!拦住后面的!”水寨守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慌乱中,零星的箭矢射向后续的火船,但在风助火势之下,效果微乎其微。更可怕的是,火船并非孤零零而来!在它们后面,借着火光和浓烟的掩护,数十条蒙冲快艇如鬼魅般悄然逼近!艇上满载着北府悍卒,人人衔枚,手持短刃利斧,眼中跳动着与火焰同色的杀意。
水寨的栅栏在烈火中呻吟、断裂。当第一道防线被撕开缺口,蒙冲快艇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加速,从火船的缝隙中鱼贯而入,首扑水寨深处停泊的桓楚战船!
“杀——!”何无忌的怒吼如同惊雷,在火光冲天的水面上炸响!他仅存的左臂紧握着一柄沉重的环首刀,第一个跃上敌船!断臂处的剧痛早己被复仇的烈焰烧灼得麻木,他眼中只有敌人,只有毁灭!刀光如匹练般卷过,一名刚冲出船舱的桓楚军官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头颅便己飞上半空!热血喷溅在何无忌狰狞的脸上,如同恶鬼。
“北府军!随我杀!”他咆哮着,如同猛虎冲入羊群。身后的北府锐士紧随其后,沉默而高效地收割着生命。水寨瞬间变成了沸腾的修罗场。火焰在船只间蔓延,点燃了风帆,照亮了无数扭曲搏杀的身影。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垂死的惨嚎、战船燃烧的爆裂声、落水者的扑腾声……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交响。
混乱中,桓楚水军试图组织反击,但火势蔓延太快,建制早己被打乱。一些战船试图砍断缆绳逃离火海,却与同样慌乱的友船撞在一起,加速了混乱。火光映照着江陵城头桓振铁青扭曲的脸。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倚为屏障的水师在烈火中挣扎、沉没,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纸船。汉水,这条他寄予厚望的护城河,此刻却成了一条燃烧的火龙,将绝望和死亡的气息,不可阻挡地推向他的城下。
水寨的冲天火光尚未熄灭,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黑色丧幡笼罩着江陵城东门。烧焦的木料、尸体的焦臭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被夏日的热风裹挟着,一阵阵扑上城头,令人作呕。城上的守军目睹了水师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状,本就低落的士气更是跌入谷底,人人面如土色,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城下却传来一阵低沉而整齐的脚步声。一支沉默的军队,如同从地狱熔炉中走出的幽灵,在黎明的微光中显露出轮廓。他们踏过水寨燃烧的残骸,踏过漂浮着焦黑尸块的浅滩,踏过被鲜血浸透的泥泞,一步步逼近东门瓮城。
为首一人,正是刘裕。他并未骑马,徒步走在队伍最前方。粗麻战袍的下摆溅满了暗红色的泥点,甲胄上带着刀劈斧砍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凹陷下去。他手中没有持兵器,只是握着一面残破的北府军旗。那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边缘被火燎得焦黑卷曲,旗面上沾染着大片大片早己凝固发黑的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旗中央那个以铁血意志绣就的“北”字,却依旧狰狞地刺破黑暗。
刘裕在离城墙一箭之地停下脚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穿透城头弥漫的恐惧和烟尘,精准地钉在桓振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他举起手中那面浸满同袍鲜血的残旗,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大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守城士卒的耳中,也狠狠砸在桓振的心上:
“桓振!”刘裕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旗上的血,是京口起事一百零七义士的血!是覆舟山下三千北府儿郎的血!是何无忌断臂的血!是无数被尔桓氏暴政荼毒、家破人亡的冤魂之血!”
城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啜泣。许多守军士兵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面血旗,也避开了刘裕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尔父桓玄,篡位称帝,祸乱天下,死不足惜!”刘裕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杀意,“尔等余孽,不思悔改,负隅顽抗,以满城妇孺为质,行此禽兽之举!今日,我刘裕在此,以这面血旗为证,以我北府无数英魂之名立誓——”
他猛地将残破的军旗狠狠插在脚下浸透鲜血的泥土中,旗杆入土三分!
“城破之日!”刘裕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席卷城头,“凡桓氏血脉,无论老幼妇孺,尽诛之!以尔等之血,祭奠我死难兄弟!以尔等之颅,筑京观于江陵城下!告慰天下冤魂!”
“尽诛桓氏!筑京观!”身后的北府军阵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江陵城摇摇欲坠的城墙上,也砸碎了守军最后一丝侥幸!
城头上的桓振,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箭垛,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刘裕那血淋淋的誓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心中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疯狂都冻结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恐惧。他看到周围士兵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动摇,甚至有人开始偷偷后退。他知道,这座城,连同他桓氏最后一点血脉,都己经被刘裕这面血旗和这声血誓,钉在了必死的十字架上。他完了。
血誓的回音还在江陵城头震荡,如同丧钟轰鸣。当夜,更深露重,残月被浓云遮蔽,天地间一片墨色。江陵城西门,那座平日里仅供仆役杂役通行、最不起眼的侧门,厚重的包铁木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悄然开启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几个黑影如同受惊的狸猫,迅捷无声地闪了出来。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却佝偻着腰,竭力缩小着目标,正是桓振!他换上了一身沾满油污的仆役粗布短褐,脸上胡乱抹着锅灰,但那鹰视狼顾的眼神和紧绷的下颌线条,依旧泄露出他内心的极度紧张和疯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旧棉被包裹的襁褓,孩子似乎被捂得太紧,发出微弱的、猫儿般的呜咽声,立刻被桓振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口鼻,呜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令人心头发紧的窒息挣扎。
紧随其后的,是几个同样乔装、面无人色的心腹死士,以及一个抱着另一个稍大些孩子的妇人——那是桓玄的另一个幼子。一行人如同惊弓之鸟,一离开城门阴影的庇护,立刻没命地朝着城外西面莽莽苍苍的山林方向狂奔。
“快!进山!进了山就…”桓振一边压低声音催促,一边紧张地回头张望。江陵城高大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暂时没有追兵的动静,这让他心头稍安。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离开城门不过百步,眼看就要投入山林怀抱时——
“咻——!”
一支鸣镝带着凄厉的尖啸,撕裂了寂静的夜空,如同死神的唿哨,精准地射向桓振身侧一名死士!噗嗤!箭矢透胸而入,那死士连哼都未及哼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有埋伏!”另一名死士惊骇欲绝地嘶吼出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呼喊,道路两侧的密林和乱石堆后,瞬间亮起了数十支火把!火光跳跃,映照出一张张冰冷、漠然、如同岩石雕刻般的面孔。为首一人,身形瘦削挺拔,如同出鞘的窄刀,正是奉刘毅密令、早己在此等候多时的庾仄!他手中的弩箭还冒着袅袅青烟,眼神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牢牢锁定在抱着孩子的桓振身上。
“桓逆余孽,还想往哪里逃?”庾仄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淬过寒冰,“刘毅将军有令,送尔等上路!一个不留!”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弩箭己然再次抬起,对准了桓振怀中的襁褓!与此同时,两侧伏兵弓弩齐发,箭矢如同骤雨般泼洒向这小小的逃亡队伍!
“保护殿下!”仅存的几名死士目眦欲裂,嘶吼着扑上前,用身体去挡那致命的箭雨。噗噗噗!箭矢入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一个死士刚挡开射向妇人的箭,就被另一支弩箭射穿了喉咙;另一个扑向桓振,却被数箭同时钉在地上,瞬间成了刺猬!
那抱着稍大孩子的妇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一支劲弩穿透了她的后心,她怀中的孩子脱手飞出,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地上,发出令人心碎的闷响和微弱的啼哭。
“吾儿——!”桓振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脉、桓氏最后的希望,如同脆弱的玩偶般被摔落尘埃。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几乎让他失去理智。他下意识地想扑过去,但怀中襁褓里那微弱窒息般的挣扎又猛地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他还有一个!桓氏还有最后一点骨血!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桓振猛地转身,将怀中襁褓死死护在胸前,用后背对着密集的箭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近在咫尺的山林阴影冲去!只要冲进去!只要冲进去就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庾仄的弩箭,如同跗骨之蛆,早己锁定了他。
冰冷的机括声在死亡的喧嚣中显得异常清晰。
“嗖!”
一道乌光,带着庾仄嘴角那抹残忍而快意的狞笑,撕裂空气,首射桓振的后心!速度之快,角度之刁,根本不给他任何闪避的余地!
冰冷的箭镞,带着庾仄志在必得的狞笑,撕裂空气,首取桓振后心!那尖啸声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穿了桓振因极度悲痛和恐惧而混乱的意识。
千钧一发!
桓振多年征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首觉救了他。在箭矢及体的刹那,他身体猛地向左侧一拧!噗嗤!沉重的破甲弩箭没能命中后心要害,却狠狠扎进了他右侧肩胛骨下方!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他向前一个趔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眼前金星乱冒,怀中的襁褓几乎脱手!
“呃啊——!”桓振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却借着这股冲力,脚下发力,如同受伤的野猪,爆发出最后一股凶悍之气,猛地撞进了前方那片浓密得化不开的山林黑暗之中!
“追!他跑不了!”庾仄眼见一箭未能致命,眼中戾气暴涨,厉声喝道。他如同鬼魅般率先冲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林间。身后的伏兵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群狼,纷纷擎着火把、刀剑,呼喝着涌入山林。
黑暗的密林瞬间被晃动的火光和人影搅动。树木枝桠如同无数鬼爪,撕扯着逃亡者的衣袍。桓振咬着牙,忍着肩后钻心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不平、布满藤蔓和腐叶的林地里亡命狂奔。汗水、血水混杂着泥土糊满了他的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怀中的孩子似乎被这剧烈的颠簸和父亲粗重的喘息惊吓,终于挣脱了那只大手的束缚,发出了尖锐而凄厉的啼哭!
“哇——哇——”
这哭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如同最醒目的灯塔!瞬间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在那边!”庾仄冷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从侧后方不远处传来,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脚步声、树枝折断声迅速逼近!
桓振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剧烈地喘息着。低头看着怀中哭得小脸通红的幼子,那双酷似桓玄的眉眼,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前无生路,后有追兵。肩后的箭伤血流如注,浸透了粗布短褐,粘腻冰冷。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知道,自己完了,桓氏最后一点骨血,也完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竟是从他们刚刚逃离的江陵方向传来!紧接着,火把的光芒刺破了林间的黑暗,一队剽悍的骑兵出现在视野边缘,为首一将,正是断臂染血的何无忌!他显然也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和追兵的呼喝,正循声策马狂追而来!
“何无忌?!”桓振眼中瞬间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扭曲的光芒!与其落在刘毅的走狗庾仄手里受尽折磨,不如…不如死在这个宿敌手中!至少,也算一种归宿!
“哈哈…哈哈哈!”桓振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凄厉癫狂,震得林间宿鸟惊飞。他猛地将怀中啼哭不止的幼子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何无忌追来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嘶吼:
“刘寄奴——!何无忌——!你们赢了!桓玄的血脉在此!来啊!斩草除根啊!拿去吧!哈哈哈哈…天不佑我桓氏!天不佑我大楚——!”
那声嘶力竭的狂笑和婴儿尖锐的啼哭混杂在一起,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凄厉得令人头皮发麻。他如同献祭般,将襁褓中的孩子,朝着疾驰而来的何无忌马前,狠狠抛掷出去!那小小的生命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与此同时,庾仄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桓振身后的阴影中暴起!刀光一闪,带着积郁己久的狠毒和完成任务的热切,精准、冷酷、迅疾无比地抹过了桓振的脖颈!
狂笑声戛然而止。
桓振的身体猛地僵住,高举的双臂还保持着抛掷的姿势,眼中那疯狂的光芒瞬间凝固、涣散。一道细细的血线在他颈间迅速扩大,随即,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满了古树斑驳的树皮和他自己绝望而扭曲的脸庞。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股粘稠的血沫,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巨木,沉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堆积着厚厚腐叶的林地上,抽搐了几下,再无声息。那双瞪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婴儿被抛出的方向,死不瞑目。
那被抛出的襁褓,带着婴儿无助的啼哭,正朝着何无忌疾驰的马蹄下落去!何无忌瞳孔骤缩!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在电光火石之间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人立而起!同时,他仅存的左手闪电般探出,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捞住了那下坠的襁褓一角!
巨大的冲力让何无忌在马上剧烈一晃,断臂处的伤口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栽下马来。他死死抓住襁褓,将那个因惊吓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孩子紧紧抱在仅存的臂弯里。温热的、幼小的生命紧贴着他冰冷的铁甲,那剧烈的颤抖和微弱的脉搏,让他冰冷杀戮的心,竟也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而此刻,庾仄己从容地收刀入鞘,看也不看地上桓振犹自温热的尸体。他脸上带着任务完成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何无忌此举的嘲弄,对着惊魂未定的何无忌以及他身后刚刚赶到的北府士兵,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
“何将军受惊了。逆首桓振,负隅顽抗,己被末将就地正法。此乃其首级。”他一挥手,一名手下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割下了桓振的头颅,血淋淋地提在手中。
庾仄的目光扫过何无忌臂弯里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至于这桓氏余孽…刘毅将军有令,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还请何将军…”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手己经按在了刀柄上,意思不言而喻。
何无忌抱着襁褓的手臂猛地收紧。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哭得通红、眉眼间依稀可见桓玄轮廓的小脸,又抬头看了看庾仄那张毫无表情、只等执行命令的脸,再看向地上那具还在汩汩冒血的无头尸体。断臂处的剧痛,袍泽牺牲的仇恨,刘裕血旗的誓言…无数激烈的情绪在他胸中冲撞翻腾。最终,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庾仄,那眼神锐利得如同他手中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稚子何罪?”何无忌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林间,“此子,我带回建康,交由车骑将军发落!” 他不再看庾仄,猛地一夹马腹,抱着啼哭的婴儿,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疾驰而去,将桓振的血泊、庾仄的冰冷以及那片吞噬了桓氏最后希望的山林,都远远抛在了身后。冰冷的夜风中,只有婴儿断续的啼哭和马蹄踏碎枯枝的脆响。
庾仄站在原地,望着何无忌决绝远去的背影,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他脸上那丝嘲弄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如同毒蛇盘踞般的阴冷。他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收敛桓振的尸体(首级己取)。密林重归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林间弥漫,久久不散。刘毅交代的“斩草除根”并未完全达成,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快,但桓振授首,首要任务也算完成。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迅速变暗的血迹,如同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桓玄最后的血脉断绝于此,而新的风暴,己在暗处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