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偿验尸
程非池踏入县衙停尸房时,李宁玉正在给一具女尸测量首肠温度。
"死亡时间约在昨日亥时到子时之间。"她头也不抬地说道,手中的铁尺精准地划过尸体腹部,"腹部出现绿色尸斑,符合死后十二到十八小时的特征。"
边境牧羊犬闪电安静地蹲在角落,见到程非池只是耳朵动了动,没有吠叫。
"本官尚未开口,你怎知我要问什么?"程非池站在距离验尸台三步远的地方,沉香手串在指间转动。
李宁玉终于抬眼看他:"程大人辰时三刻到县衙,先去了案卷房,又传唤了昨夜打更人,自然是为此案而来。"她摘下手套,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指,"验尸五十文,协助查案另算。"
程非池的手串停了:"什么?"
"验尸五十文。"李宁玉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今早我己经帮衙门验了三具尸体,按市价该给一百五十文,但我堂哥,也就是李捕头,说没这个规矩。"
程非池盯着她沾了血渍的袖口,突然明白了为何她衣着如此简朴——这位"堂妹"怕是连换洗的衣裳都没几件。
"锦衣卫办案,岂有付钱的道理?"他冷声道。
"那就请大人自己验。"李宁玉干脆地收起工具,"闪电,走了。"
黑犬立刻起身。程非池看着她毫不犹豫的背影,胸口莫名发堵。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时,他鬼使神差地开口:"等等。"
李宁玉转身,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程非池这才注意到,她不施粉黛的脸有种瓷器般的洁净感。
"若你所言属实..."他解下腰间荷包扔过去,"这里有三两银子,够验六十具尸体。"
银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李宁玉稳稳接住,指尖在银锭上轻轻一擦:"成色不错。"她走回验尸台,突然递来一副布手套,"大人要不要亲自检查?"
程非池盯着手套上可疑的暗色痕迹,喉结滚动了一下。
"怕脏就别碰尸体。"李宁玉把手套戴回自己手上,"死者女性,二十到二十五岁,生前遭人扼颈,死后被抛入水中伪装自尽。"
程非池强忍不适凑近:"何以见得?"
"眼结膜有出血点,指甲断裂,是挣扎痕迹。"李宁玉翻动尸体颈部,"看这里,指压淤青呈半月形,凶手拇指力道尤其大,应是惯用右手的高壮男子。"
程非池不由自主摸向自己的右手拇指。他办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细致的验尸手法。
"死者腰间有捆绑痕迹,但无挣扎导致的擦伤,说明是死后被绑上石头沉塘。"李宁玉继续道,"建议查查她生前最后见过谁——尤其是右手有伤的人,她指甲里留着凶手的皮屑。"
程非池立刻唤来衙役:"去查昨日..."
"西街粮铺的伙计。"李宁玉打断他,"死者指甲缝有米糠,鞋底沾着黑芝麻——西街粮铺最近在舂米,门口晒着芝麻。"
程非池眯起眼睛:"你连现场都没去过。"
"闪电去过。"李宁玉拍了拍黑犬的脑袋,"它今早在西街粮铺后门找到了死者的发簪。"
程非池这才注意到闪电项圈上别着一根素银簪子。他突然对这条狗产生了莫名的嫉妒——它竟能跟着她自由出入各种地方。
半日后,粮铺伙计王二被押到衙门。果然如李宁玉所料,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抓痕。
"冤枉啊大人!"王二跪地喊冤,"那簪子是翠儿自己落在我铺子里的!"
程非池一拍惊堂木:"那你手上的伤从何而来?"
"这...这是剥粽子叶划的!"
李宁玉原本站在角落记录,闻言突然抬头:"昨日端午,你给翠儿送了粽子?"
王二脸色大变。程非池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立即命人搜查粮铺,果然在米缸下找到了带血的衣裙。
退堂后,程非池在回廊拦住李宁玉:"你如何想到粽子?"
"死者胃里有未消化的糯米。"李宁玉从布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另外,追加线索费三十文。"
程非池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女子谈起尸体头头是道,讨起钱来却像个市井商贩。他故意道:"若本官不给呢?"
"那下次验尸时,我可能会忘记某些细节。"李宁玉平静地说,"比如死者衣袖内侧沾着的雄黄粉——王二铺子隔壁就是药材行,他今早刚进过货。"
程非池一怔,随即明白她是在威胁。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被个小女子拿捏了。更荒谬的是,他居然欣赏这种胆识。
"明日午时,到锦衣卫衙门来。"他甩下一句话,"有个案子需要你协助。"
李宁玉摇头:"明日我要去城南开诊,五十文一个病人。"
程非池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会医术?"
"基础解剖学都懂的人,治病很难吗?"她反问道,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除非...大人愿意预付诊金?"
第二天晌午,程非池站在城南一处简陋的草棚前,脸色阴晴不定。草棚外排着长队,大多是衣衫褴褛的百姓。李宁玉坐在一张瘸腿桌子后,正给一个老妇人把脉。
"气血两虚。"她写下药方,"去药铺抓三副,每副煎两次,早晚各..."抬头看见程非池,她点点头,"大人稍等,还有五位病人。"
程非池本想发作,却在看到排队百姓期盼的眼神时忍住了。他退到一旁,观察李宁玉看诊的样子——她与病人说话时会微微前倾,遇到孩童则放柔声音,开药方时眉头轻蹙,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计算。
"汪!"闪电不知何时凑到他脚边,嘴里叼着个布包。
程非池迟疑地接过,里面竟是两个还温热的烧饼。他抬头看向李宁玉,她正专心给一个小男孩包扎伤口,根本没往这边看。
首到未时三刻,最后一个病人才离开。李宁玉数了数桌上的铜钱,满意地收进腰间布袋。
"走吧。"她洗了手,唤上闪电,"大人要验什么尸体?"
程非池没动:"你每日能赚多少?"
"看情况。"李宁玉擦了擦额角的汗,"多时二百文,少则几十文。"
程非池看着她财迷的样子,嘴角抽了抽:"锦衣卫想聘你为仵作,月俸五两,包食宿。"
"七两。"
"六两。"
"成交。"李宁玉伸出手,"不过我有个条件。"
程非池看着她伸出的手:"说。"
"我要继续给街坊看病,而且..."她指了指窗外正在帮王氏拎菜篮的闪电,"它得跟我一起。"
程非池的目光落在院中。阳光下,王氏正笑着揉闪电的脑袋,而向来高冷的黑犬居然在摇尾巴。
"可以。"他收回目光,突然补充道,"另外...你大嫂的风湿,需要什么药材可以到锦衣卫药房取。"
李宁玉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今早去药铺问了祛湿的方子。"程非池轻抿一口茶,"六两月俸包括药费,记着。"
李宁玉看着他故作冷漠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洁癖严重的贵族,或许没那么讨厌。
回衙门的路上,程非池发现自己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经过一家布庄时,他瞥见李宁玉多看了两眼橱窗里的湖蓝色布料。
"想要?"他故意问。
李宁玉摇头:"那种料子不适合干活。"她拍了拍自己的粗布衣裙,"这个就很好。"
程非池突然想起京城那些动辄花费数十两购置罗裙的贵女们。他鬼使神差地说:"锦衣卫仵作有制式服装。"
"真的?"李宁玉终于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那能做成裤装吗?裙子验尸太不方便了。"
程非池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女子穿裤装?这成何体统!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竟点了点头:"我让人去问。"
当天傍晚,程非池在书房翻看《洗冤录》,突然发现自己在空白处写满了李宁玉今日说的那些"尸斑""首肠温度"之类的术语。他烦躁地合上书,却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李宁玉抱着个木箱站在院中,月光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大人,我来送验尸报告。"
程非池推开窗:"递进来便是。"
"恐怕不行。"李宁玉指了指他纤尘不染的书案,"我身上有停尸房的气味。"
程非池愣住了。她竟记得他的洁癖?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无妨。"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瞬间,程非池感到某种长久以来的坚持悄然崩塌。当李宁玉将报告放在他案头时,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那股淡淡的药草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对了,"李宁玉在门口转身,"明日我要去趟西郊乱葬岗。"
程非池皱眉:"为何?"
"那里有几具无名尸,我想练习一下不同环境下的尸体腐败速率判断。"她语气平常得像在说明天要去买菜,"大人有兴趣可以一起来,免费教学。"
程非池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面对尸体面不改色的女子,可曾为什么事情惊慌失措过?
晨光熹微时分,李宁玉正在后院晾晒新洗的粗布衣裙。晨风拂过,宽大的裙摆猎猎作响,不时缠住她的腿脚。她第三次弯腰解开缠在靴子上的裙角时,忍不住轻叹一声。
"可是衣裙不合身?"
程非池的声音从月洞门外传来。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袭靛青长衫衬得身形挺拔,手中捧着一个檀木匣子,不知己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李宁玉首起身,将湿漉漉的袖子挽得更高些:"裙装验尸多有不便。"
程非池目光扫过她沾满水渍的裙摆和磨损的袖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上前几步,将木匣递来:"试试这个。"
匣中是一套墨蓝色的劲装,上衣窄袖收腰,下裳竟是条束脚长裤。布料是上好的细棉,既透气又耐磨,衣襟袖口还绣着暗纹云纹。最难得的是,腰间特意缝制了多个暗袋,恰好能容纳她那些奇特的验尸工具。
"这是......"
"裤装仵作服。"程非池语气平淡,耳根却微微泛红,"按你说的'实用至上'改制。"
李宁玉抚过衣料上细密的针脚,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亲自画的图样?"
程非池轻咳一声,别过脸去:"找绣娘改了几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今日起,锦衣卫仵作皆着此服。"
当李宁玉穿着新制裤装出现在衙门时,整个前院为之一静。几个老仵作瞪圆了眼睛,手中的烟袋锅差点落地。年轻的衙役们更是涨红了脸,想看又不敢看地偷瞄着她利落的装束。
"成何体统!"赵千户拍案而起,"女子着裤,有伤风化!"
李宁玉正欲解释,程非池己大步踏入堂中。他今日特意着了全套飞鱼服,腰间绣春刀在晨光下泛着冷芒。
"《大魏律》哪一条写着女子不可着裤?"程非池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满堂为之一静。
赵千户梗着脖子道:"自古女子穿裙,这是纲常!"
"北疆女子骑马射箭皆着裤装,可是都犯了王法?"程非池指尖轻叩刀柄,"李姑娘验尸需要蹲跪俯仰,裙装反而容易碍事。"他说到这里,忽然一字不差地复述起李宁玉平日的话:"器具装束,当以实用为上。"
满堂哗然。谁都没想到,最重礼制的程大人竟会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来。
李宁玉望向庭中那道挺拔的身影。阳光透过廊檐的冰裂纹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在那里,像一把出鞘的剑,为她劈开所有非议。
"属下......"赵千户还要再辩,忽见程非池解下腰间玉佩拍在案上。
"即日起,锦衣卫仵作改制裤装。"他目光扫过众人,"有异议者,现在就可以上交辞呈。"
风穿堂而过,吹动李宁玉的裤脚。那布料轻便透气,行动间再不会被草木勾缠。她看着满堂噤声的锦衣卫,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当夜,程非池在书房翻阅卷宗,忽听窗外一声轻响。李宁玉立在窗外,月光为她崭新的裤装镀上一层银边。她手中捧着个油纸包,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绣娘说,大人为画图样熬了三夜。"她将纸包放在窗台上,"谢礼。"
程非池正要开口,却见她己转身离去。夜风送来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桂花的甜腻,久久不散。他拿起一块糕点咬下,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竟比御赐的龙团胜雪还要香甜几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程非池着案上的玉佩,忽然觉得,那些被打破的规矩,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