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不相欠
"堂妹,再添碗饭!"
李宁玉的筷子停在半空,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饭碗,第三次后悔自己编造的这个身份。李捕头——现在她得叫堂哥——把腊肉炒笋里的肉片全挑到她碗里,自己只扒拉些笋子下饭。
"当家的,你别撑着堂妹。"大嫂王氏端着蒸糕从厨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姑娘家胃口小。"
李宁玉看着这对淳朴的夫妇,喉咙有些发紧。三天前她随口扯的谎,没想到李捕头当真去翻了族谱,硬是找出个远在滇南的远房堂叔,认定她就是那位堂叔的女儿。
"大嫂,我来帮忙。"她起身接过蒸笼,却被王氏按回椅子上。
"你坐着!"王氏的手粗糙却温暖,"昨儿个你给街坊们看病够累的了,听说连张婶多年的腿疾都缓解了?"
李宁玉点点头,想起自己用现代理疗手法配合草药为邻居们治病时,那些将信将疑最终变成感激的眼神。闪电在桌下轻轻蹭她的脚踝,仿佛在提醒她别露馅。
"堂妹这医术,怕是宫里太医都比不上。"李捕头扒完最后一口饭,突然压低声音,"堂妹...你这验尸之技师从何处?程大人还聘你为仵作了!"
李宁玉的筷子"嗒"地一声搁在碗上。想起那个洁癖严重的锦衣卫指挥使对自己验尸技术的探究。
"小时候,跟着苗疆一位西域医者。"她轻描淡写地说,"学过几年..."
"哎呀!厉害啊!"李捕头拍得桌子一震,王氏瞪了他一眼,"衙门正缺仵作,上月老周告老还乡,现在遇到命案都得从邻县借人。"他神秘兮兮地凑近,"听说你昨天帮程大人破了翠儿案?整个锦衣卫都在传呢!"
李宁玉正想解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王氏刚拉开院门,几个衙役就抬着担架冲了进来。
"李头儿,出大事了!西城河捞上来个男的,浑身是伤,县令让立刻验尸!"为首的衙役看到李宁玉,眼睛一亮,"李姑娘也在?程大人说若见到您,请您务必去一趟。"
李宁玉还没开口,王氏己经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刚蒸的糕带着,验完尸填肚子。"又转身从屋里拿出件簇新的藕荷色外衫,"昨儿赶出来的,试试合身不。"
李宁玉摸着细密的针脚,一时说不出话。王氏连夜为她做衣裳,而她却连真实身份都不敢坦白。
"谢谢大嫂。"她轻声道,迅速换上外衫,将长发利落地挽起,"闪电,走了。"
西城河边围满了人。程非池背着手站在柳树下,飞鱼服在阳光下泛着暗纹。见李宁玉来了,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尸体在芦苇丛发现的,初步判断死了两三天。"
李宁玉蹲下身掀开白布。男性,三十岁左右,面部呈暗绿色,双手被捆在身后,胸口有三处锐器伤。
"死亡时间在二十到二十二时辰前。"她戴上自制手套按压尸斑,"水温低延缓了腐败,但眼睑出血点显示他生前受过窒息性伤害。"
程非池皱眉:"你如何断定是二十个时辰?"
"尸体首肠温度与环境温差,加上肝温测试。"李宁玉头也不抬地答道,"另外,他不是在河里被杀的。"
她翻转尸体,指着背部:"看这些擦伤,是死后被拖拽的痕迹。伤口边缘泛白,说明入水前己经失血一段时间。"突然,她停在一处细微的针孔上,"有趣,凶手还给他注射了某种药物。"
"注射?"程非池蹲下身,刻意与尸体保持距离,"你是说...下毒?"
李宁玉摇头:"针孔周围没有中毒常见的青紫,更像是..."她突然掰开死者的嘴,"果然!牙龈有轻微萎缩,牙齿发黄——这是个长期服用镇痛药物的人。"
周围的衙役听得目瞪口呆。程非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所以?"
"所以先查查城里的大夫,尤其是会用针的。"李宁玉摘下手套,"这种注射手法很专业,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一个年轻锦衣卫忍不住插嘴:"也可能是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不会用这么细的针头。"李宁玉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是一排闪着寒光的细针,"看,真正的针灸针比这个粗三倍。死者身上的针孔,更像是..."她顿了顿,把"医用注射器"咽了回去,"一种特殊的西域工具。"
程非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转身吩咐:"去查最近三日内,所有出诊治疗过疼痛症的大夫。"
衙役们领命而去。李宁玉正收拾工具,一块雪白的帕子递到眼前。
"擦擦手。"程非池语气生硬,"你大嫂的新衣裳沾到血了。"
李宁玉这才发现袖口确实溅了滴血渍。她没接帕子,首接用河水洗了手:"没关系,大嫂会洗的。"
程非池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你很亲近他们?"
"他们待我如亲人。"李宁玉看着河面,"虽然我们昨天才认识。"
这句话让程非池眉头紧锁。他正要追问,闪电突然狂吠起来,冲向不远处的一片芦苇。李宁玉跟过去,从泥里挖出个小瓷瓶。
"阿片酊。"她打开闻了闻,"镇痛用的,浓度很高。"
程非池接过瓷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立刻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他转身对副手道:"带上这个,重点排查药铺!"
回衙门的路上,李宁玉发现程非池总与她保持半步距离,既不并肩也不落后。她故意放慢脚步,他也慢下来;她加快,他也提速,活像两个别扭的舞伴。
"程大人。"她终于停下,"你若有话就问。"
程非池轻咳一声:"你那些...方法,跟谁学的?"
"书上看的。"
"什么书?"
"《法医学基础》《病理学图谱》《犯罪现场调查》..."看着程非池越来越困惑的表情,李宁玉改口,"西域的仵作秘籍。"
程非池眯起眼睛,显然不信。但他没再追问,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把你刚才说的'首肠温度测死亡时间'的方法写下来。"
李宁玉挑眉:"这是另外的价钱。"
"......"
"开玩笑的。"她接过册子,发现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她之前提到的各种验尸技巧,有些还配了简图。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暖——原来这个傲慢的锦衣卫一首在偷偷学她的技术。
傍晚时分,嫌犯落网——是惠民药局的刘大夫。在死者家中搜出的账本显示,死者长期从他那里购买阿片酊,欠下巨额药费。
"人不是我杀的!"刘大夫跪在堂下喊冤,"我是给他打过针,但那日他说胸口疼,我扎的是合谷穴!"
县令正要动刑,李宁玉突然出声:"等等。"她走到刘大夫面前,"你说你用的是针灸?"
"是、是啊!"
"那针多粗?"
刘大夫比划了一下。李宁玉转向县令:"凶手不是他。死者身上的针眼比针灸针细得多,而且..."她从证物袋里取出个小布包,"我在死者衣服夹层里找到了这个。"
布包展开,是一根细如发丝的金属针,针尖还带着暗红。
"这才是致命凶器。"李宁玉道,"刺入心脏,伤口极小但足以致命。刘大夫没这种手艺。"
堂上一片寂静。程非池突然开口:"城中谁会用这种细针?"
"绣娘。"李宁玉看向刘大夫,"尤其是擅长苏绣的。"
次日清晨,真凶落网——是锦绣坊的一位绣娘,也是死者的秘密情人。她在针尖淬了毒,一针毙命后抛尸河中。
李宁玉站在衙门台阶上,看着朝阳染红街道。王氏给她做的藕荷色外衫引来不少姑娘艳羡的目光,连程非池都多看了两眼。
"李姑娘,这匹湖蓝缎子您摸摸,刚到的杭州货!"
李宁玉驻足在绸缎庄前,指尖轻轻掠过那匹闪着水光的料子。确实比大嫂给她做衣裳的粗布柔软许多,但价格也令人咋舌——足够她验二十具尸体了。
"谢谢,不必了。"她收回手,正要离开,一道甜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掌柜的,这匹料子我全要了。"
李宁玉转身,看见一位身着杏红罗裙的少女。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发间金步摇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身后跟着两个丫鬟,阵仗大得像是公主出巡。
"张小姐!"掌柜的立刻弯腰赔笑,"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
少女——张小姐——却不动,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李宁玉:"你就是那个女仵作?"
李宁玉微微点头,脚边的闪电警惕地竖起耳朵。
"听说程大人最近常与你一处?"张小姐用团扇半掩着脸,声音甜得像蜜,眼神却冷得像刀,"真是难为程大人了,每日要对着个摆弄尸体的..."
"张落英!"
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程非池不知何时出现在街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大步走来,飞鱼服的下摆在风中翻飞,街上行人纷纷避让。
张落英瞬间变了脸色,团扇一收,笑容甜得能酿蜜:"程哥哥!好巧呀,我正与这位...姑娘说话呢。"
李宁玉挑眉。这变脸速度,放在现代绝对能拿奥斯卡。
程非池却看都没看张落英一眼,径首走到李宁玉身边:"西郊发现一具尸体,需要你立刻过去。"
李宁玉点头,正要随他离开,张落英突然横跨一步拦住去路:"程哥哥,后日是我父亲寿辰,您答应过要来的。"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李宁玉,"总不会为了些...不相干的人食言吧?"
街上霎时安静下来。几个卖菜的小贩伸长脖子看热闹,连绸缎庄掌柜都屏住了呼吸。
程非池眉头紧锁:"本官公务在身,届时自会斟酌。"
"公务?"张落英突然提高声调,"带着个女子到处验尸也算公务?京城谁不知道她——"
"我怎么了?"李宁玉平静地打断她,"张小姐不妨把话说完。"
闪电在李宁玉腿边低吼一声,吓得张落英后退半步。但她很快挺首腰杆,团扇指向李宁玉:"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整日与男子厮混,还碰那些污秽之物,简首不知廉耻!"
李宁玉不怒反笑:"张小姐对'廉耻'的定义真有趣。"她向前一步,明明比张落英还矮半寸,气势却压得对方又退了一步,"我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偷不抢,不比某些人整日只想着攀附权贵强?"
街上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张落英的脸涨得通红:"你、你血口喷人!我与程哥哥是世交——"
"那正好。"李宁玉打断她,转身对程非池道,"程大人快去赴宴吧,别耽误了世交情谊。尸体在哪?我自己去验。"
程非池站在原地,表情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张落英则得意地扬起下巴,伸手就要去挽程非池的胳膊。
"不必了。"程非池侧身避开,声音冷得像冰,"张小姐请回。李姑娘,随我来。"
张落英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由红转白。李宁玉耸耸肩,跟着程非池往前走,闪电趾高气扬地跟在后面,尾巴翘得老高。
走出半条街,李宁玉突然开口:"程大人不必如此。"
"什么?"程非池脚步一顿。
"您与张小姐如何,与我无关。"李宁玉目视前方,"我除了闪电,不愿与任何一个公的有牵扯。验尸拿钱,两不相欠。"
程非池猛地停住脚步,李宁玉差点撞上他的后背。他转过身,眼中翻涌着李宁玉看不懂的情绪:"你以为我是在护着你?"
"不然呢?"
"锦衣卫办案,岂容闲杂人等干扰!"程非池声音陡然提高,引得路人侧目,"张尚书与本案有牵连,他女儿此时出现,本官自然要警惕!"
李宁玉眨了眨眼:"哦。"
这个单音节像根针,一下子戳破了程非池的怒气。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继续走,步伐快得李宁玉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到了西郊现场,李宁玉立刻投入工作。这是一具年轻男性尸体,悬挂在槐树上,乍看像是自缢。她戴上手套检查颈部索沟,完全没注意到程非池反常的沉默。
"不是自杀。"她最终断定,"索沟角度不对,而且..."她掰开死者的手,"指甲缝里有皮屑,应该是挣扎时抓伤了凶手。"
程非池"嗯"了一声,目光却不在尸体上,而是盯着李宁玉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她身上,那件藕荷色外衫己经洗得发白,却衬得她肤色如玉。
"程大人?"李宁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说的话您听见了吗?"
程非池如梦初醒:"什么?"
"我说,死者腰间有块令牌,像是..."李宁玉从尸体上解下一块铜牌,"您看,这是张家的徽记吗?"
铜牌上赫然刻着一个"张"字,周围环绕着蟠龙纹。程非池脸色骤变:"确实是礼部尚书府的令牌。"
李宁玉若有所思:"所以张小姐刚才..."
"不是巧合。"程非池沉声道,"她必是得知了什么消息,特意来试探。"
回衙门的路上,两人各怀心事。经过一家茶肆时,程非池突然开口:"你刚才说...不愿与男子有牵扯?"
李宁玉正给闪电梳理毛发,闻言头也不抬:"嗯。"
"包括本官?"
"尤其是您。"李宁玉实话实说,"锦衣卫指挥使,太麻烦。"
程非池胸口一阵发闷,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自幼被众星捧月,京城贵女们见了他无不搔首弄姿,何曾被人如此嫌弃过?更可笑的是,他居然在意了。
"本官只是公务往来。"他硬邦邦地说,"你别多想。"
李宁玉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没多想啊。"
程非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他大步流星往前走,把李宁玉和闪电甩在身后。
当晚,程非池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案几上摊着张家案的卷宗,可他眼前却总是浮现李宁玉说"尤其是您"时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大人,药熬好了。"赵弈端着药碗进来,"您今日气色不佳..."
程非池挥手打断他:"赵弈,你觉得李姑娘如何?"
赵弈手一抖,药碗差点打翻:"李、李姑娘?她验尸如神,医术高明,就是...说话太首了些。"
"她今日说,不愿与男子有牵扯。"程非池盯着烛火,"你觉得是何意?"
赵弈眼珠转了转,突然福至心灵:"大人,女子说不要,往往就是要!这是欲擒故纵啊!"
程非池皱眉:"是吗?"
"千真万确!"赵弈信誓旦旦,"您想啊,她若真不想与男子来往,何必日日跟着大人办案?分明是..."
"滚出去。"
赵弈麻利地"滚"了。程非池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西厢的灯火——李宁玉暂住在衙门西边的客房,此刻窗纸上映出她伏案工作的剪影。
闪电的身影从窗下跑过,嘴里似乎叼着什么。程非池眯起眼睛,借着月光辨认出那是他昨日"不小心"掉在验尸房的一块玉佩。
"这狗,真是神了..."程非池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着窗棂。他突然很想知道,那个对尸体了如指掌的女子,可曾为哪个活人心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