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海风送来的浪漫气息,而是铁锈、阴沟与廉价葡萄酒混合在一起,被潮湿的空气发酵后,散发出的、独属于这座城市底层脉搏的独特味道。雨滴嗒嗒作响,敲打在西班牙区那迷宫般窄巷的石板路上,将肮脏的地面冲刷出一条条短暂的、虚假的清澈。沿街楼房的墙壁上,圣母像的彩绘被雨水浸润,那悲悯的眼神在昏暗的路灯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忧郁。
在一间不起眼的、勉强还能算作酒吧的小馆子里,几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正压低了声音交谈。他们的声音混杂在老旧收音机播放的、断断续续的歌曲声中,却依然执拗地钻入空气。
“……听说了吗?萨巴蒂诺家的那个小女儿,叫……叫什么来着?玛尔塔,对,就是她。昨天晚上出去买东西,就再也没回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灌下一大口啤酒,泡沫沾满了他的胡子。
“啧,这个月第几个了?”另一个瘦高个弹了弹烟灰,语气里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漠然,“警察?那些家伙只会收黑帮的保护费,哪有闲工夫管这些穷鬼的女儿是死是活。”
“听说……是被人贩子盯上了。专门挑那些漂亮又没什么背景的女孩下手。”
“嘘——小声点!你想被那些杂种盯上吗?”
话题戛然而止。男人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举起酒杯,用酒精来驱散那瞬间窜上心头的、微不足道的恐惧。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惨白的光一瞬间照亮了小巷深处贴着的一张寻人启事,女孩天真烂漫的笑容,在雨水中渐渐模糊,晕染开来,像一滴滴无法挽回的眼泪。
这座城市,就像一首被诅咒的歌剧。辉煌的咏叹调只属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热情”贵族,而像这样无声的悲泣,只是幕间无人问津的、沙哑的伴奏。
然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在能够俯瞰港口的一栋旧楼的阁楼里,有人正在认真地“聆听”着这首悲伤的城市交响曲。
这里不像一个年轻女孩的居所。
整个空间被改造成了一个精密的植物标本工作室。墙壁上挂满了用相框精心装裱的、风干的植物标本,从常见的蔷薇、百合,到珍稀的、只在维苏威火山特定区域生长的奇特苔藓,应有尽有。空气中弥漫着干燥花叶与防腐药剂混合的、奇异而宁静的香气。一张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镊子、放大镜、压制器和各种装着化学试剂的玻璃瓶,一切都井井有条,透露出主人那近乎苛刻的秩序感。
工作台前,一位少女正背对着窗户,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一把匕首。
她便是菲奥蕾·加里波第。
深棕色的微卷长发被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脸颊旁。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裤装,剪裁利落,唯一的饰品,是耳朵上一对精致的、纯银打造的银杏叶耳环,在室内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冷冽而柔和的光。
她手中的匕首同样不凡。护手被巧妙地设计成了两片交叉的银杏叶,刀柄上缠绕着防滑的皮质细绳,刀身狭长而优美,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光。菲奥蕾用一块麂皮,极其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刀刃,仿佛那不是一件杀人利器,而是一件需要精心呵护的艺术品。她的动作沉稳而专注,眼神是如那不勒斯湾最深处的海水般的橄榄绿色,沉静,却又蕴藏着风暴。
终于,匕首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她将其收回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鞘中,然后走到窗边。窗外,是那不勒斯港口的万家灯火,在雨幕中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如同梵高画作中那些骚动不安的星辰。
菲奥蕾没有去欣赏这片雨中夜景。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瞬间,整个世界在她的感知中,被彻底重构了。
物理的声音——雨声、汽笛声、远处警车的呼啸声——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情绪”构成的、无比宏大、无比嘈杂的交响乐!
这就是她的替身——「深红咏叹调」(Aria Scarlatta)。
它没有具象的人形,或者说,它的形态就是菲奥蕾的感知本身。它的能力,便是“聆听”万事万物的情绪旋律。
此刻,整个那不勒斯在她脑中,化作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乐池。
无数赌徒心中“贪婪”的欲望,汇成了一片片刺耳、失真的铜管乐;情侣们依偎时“爱恋”的甜蜜,是温暖而悠扬的大提琴独奏;城市角落里那些阴谋家的“恶意”,则是如同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的短笛声。这些旋律彼此交织、碰撞、覆盖,形成了一股混沌的、足以让任何正常人精神崩溃的情绪洪流。
但菲奥蕾早己习惯了这一切。她的精神就像一位经验最丰富的指挥家,在这片嘈杂的乐章中,冷静地分辨、过滤、寻找着她想要的那一段旋律。
她的意识掠过富人区那浮华虚荣的圆舞曲,掠过商业街那急功近利的进行曲,最终,沉入了城市最底层那片由“绝望”、“愤怒”和“麻木”构成的、厚重得令人窒息的贝斯低音区。
她开始搜寻。她要找的,不是常规的情绪,而是一种更极端、更纯粹的东西。
“不够……还不够……”她在心中默念。
她的精神力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在那不勒斯的每一个角落里探索着。她“听”到了一个男人因生意失败而产生的“悔恨”,那是一段悲伤的钢琴曲;她“听”到了一位母亲对新生儿的“慈爱”,那是如圣咏般纯净的旋律。
这些都不是她要找的。
首到——
“铮——!”
一缕极其微弱,却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声音”,从遥远的港口方向传来。
菲奥蕾的精神猛地一震!
她找到了。
那是一段怎样的旋律啊!它不像任何一种乐器能够演奏出的声音。它更像是一根被拉到极致、即将绷断的小提琴E弦,在断裂前发出的、最凄厉的悲鸣。它纯粹、凝聚,充满了最原始、最刻骨的——**恐惧**。
是那种被关在完全的黑暗中,眼睁睁看着怪物一步步逼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己停滞的、凝固成实体的恐惧!
“抓到你了。”菲奥蕾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的精神力立刻锁定了这缕旋律的源头,如同凶猛的猎鹰锁定了它在地面上的猎物。她强大的精神指挥着整个“情绪交响乐”,将所有其他嘈杂的“伴奏”全部静音,只留下那一段“恐惧的独奏”,让它在自己的世界里变得无比清晰。
她的意识顺着这缕旋律,穿过迷宫般的街道,越过堆满集装箱的码头,最终,精准地定位在了一栋废弃的、外墙上涂满了褪色涂鸦的鱼罐头仓库。
那股恐怖的旋律,正是从仓库最深处的地下室里传来的。
而且,不止一股。是十几股同样的旋律,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令人窒栗的、属于少女们的、无声的悲歌。
菲奥蕾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橄榄绿的眸子里,之前所有的沉静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燃烧的、冰冷的怒火。
她转过身,从墙上挂着的一件黑色长款风衣上,取下了一副薄薄的皮质手套,不急不缓地戴上。然后,她走到了工作室角落里一个巨大的陶土花盆前。
花盆里种着的,并非什么名贵的花卉,而是一株形态奇特的荆棘。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红色,仿佛浸透了干涸的血液,藤蔓上布满了锐利得惊人的尖刺。
这是「深红咏叹调」在现实世界唯一的具象化延伸。
菲奥蕾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暗红色的荆棘藤蔓,仿佛在安抚一头即将出笼的猛兽。
“该去净化一些‘杂音’了,我的‘咏叹调’。”她轻声说道,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那不勒斯的夜,依旧黑暗而漫长。
但今晚,将有一段深红色的旋律,为那些无声悲泣的灵魂,奏响一曲复仇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