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棠走进澄清堂,见谢卿泽那宽大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摞册子,粗略翻了翻,现场勘验记录、尸检格目、呈堂证供、邻里证言……等等等等。
安棠第一次接触案件卷宗,不由感叹刑狱事务之细密繁琐。
也知道谢卿泽的眼下两圈乌沉是如何来的了。
周鱼贴心地点了炭盆搁在书案旁。
主子一日没撤销让周鱼“盯着”安棠的命令,他就得寸步不离地跟在安棠身边一日。
不知不觉地,由盯梢的变成了小跟班。
安棠乐得多个不花钱的跟班,就让佑宁留在听心馆看家喂猫。
她落座书案的后的太师椅,一份份翻看案录文书。越看越心惊。
期间到了饭点,谢卿泽还没回来,厨房先送来午膳,说谢大人在别处用午膳,这一份是专给她的。
居然还管饭,安棠大喜过望。
再一看菜色,三脆羹、紫苏鱼、肉油饼,都是她爱吃的!
安棠叫周鱼一起吃,她边吃边赞叹:“你们提刑司公厨师傅手艺真好!”
周鱼嘴里塞着一块掺着碎肉脂的肉油饼,香得热泪盈眶,含混不清地说:“是啊,我都不知道,我们大师傅的手艺什么时候变得跟八仙楼一样好的!”
安棠:“……”
她心道,莫非这不是提刑司公厨的饭菜,是给她开的小灶?
两人汤足饭饱,周鱼抱着肚子挨着炭盆坐下,脑袋搁在膝头昏昏欲睡。
安棠回到书案后,接着翻案卷。
最后在最底下,翻到一份似与本案不相关的一份案卷。
她念出声来:“客商陶舜中失踪案。”
折子装的案卷册子纸张泛黄,看上去已有年头。书衣上的标注着这份案卷的来处,
“潭县?”她觉得有些奇怪。
这份案卷调自潭县县衙。
潭县隶属湖南,距离启安城有千里之遥,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
安棠看了一眼案件日期,已是七年前的旧案。难道是错夹进来的卷册?
倚在案边打瞌睡的周鱼,不知在做什么美梦,耳朵自动捕捉到安棠的自言自语,忽然喃喃说起了梦话:“潭县……清蒸桂花鲈……好吃……”
安棠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用笔杆戳了戳他:“周鱼,你去过潭县吗?”
周鱼睁开眼,美梦的余味犹在,吸溜一下口水,说:“去年秋天,主子带我和川子哥出过一趟远门,中间在潭县停留过……”
“你们出远门做什么?”
“游山玩水啊!安姐姐我跟你说,潭县望水阁的清蒸桂花鲈可是天下一绝!”
安棠:“……”
她看了一眼案卷,问:“你们不是去查案的?”
“不记得查什么案啊。”
周鱼开始滔滔不绝夸赞桂花鲈如何美味。
门忽然被推开,谢卿泽进来了,身边跟着沐川。
沐川忍无可忍地说:“安心师,不要听周鱼瞎说。我们大人是去巡查旧案的。”
周鱼睁圆了眼:“查案?我怎么不知道?”
沐川道:“大人有意没让你知道罢了。”
“主子瞒着我,却告诉川子哥,主子偏心!”周鱼生气地下抿了嘴角。
沐川独目中五味杂陈,扫了谢卿泽一眼:“的确偏心。就说在潭县那几日,大人给了你零花钱,你跟那个名叫冬小青的小捕快混一起,整天划小船吃鲈鱼。随大人跑腿翻旧案的,是我。”
谢卿泽感受到了来自属下的怨念,不置可否,毫无愧色。
谢卿泽对周鱼道:“你跟沐川去院里玩会吧。”
周鱼蹦起来,拉着沐川就跑。沐川十分不情愿地被拉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谢卿泽和安棠两人。
他们三人说话时,安棠手里玩着一支笔,坐在书案后打量着谢卿泽,陷入了困惑。
她忍不住想违背承诺,读一下他的心。
但她读不明白。她之前对谢卿泽说,城府深的人读不透,并非随口乱说,事实就是如此。
诊心师的“读心”,原是察言观色,从人的细微表情推测其内心。心机深的人,会本能地有所掩饰,读起来就没那么容易,误读也是完全可能的。
不过,她对谢卿泽说,他“城府深沉”,只是一句违心的恭维。
因为,她知道人本性难改。她总不太相信,曾经那般明朗的少年,会在时光的磨砺下变得心机重重。
可是,如今的他,眸子沉如墨,深如窟,她从中读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谢卿泽。
无情又冷漠。
她记得他在丰年客栈打开坛子盖,看向里面的碎尸时,神情没有半点波动。
正常情况下,人面对这种惨烈情景,哪怕有心理准备,也会有或恐惧、或悲切、或嫌恶的表情变化。瞬间的反应骗不了人,哪怕再掩饰,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诊心师的眼睛。
但是,谢卿泽什么反应也没有,像看一堆木头。平静得可怕。
还有,他猛不丁用刀鞘对着卢元的脸出手时,表情平淡,像只是想敲碎一只瓜。
以诊心师的角度,几乎可以做出判断:这是个心狠手辣、残酷无情之人。
可是他又时不时地,做出与这个“诊断结论”背道而驰的举动。
比如说,虽然他们重逢时,谢卿泽对她冷漠如陌路。但当她亮出手腕红痕,要求加入查案时,他就妥协了。
再比如说,他对所有人都冷面以待,对周鱼也没什么好脸色,但行动上,分明格外惯着周鱼。周鱼不像个随从,倒被他当成亲弟弟一般宠着。
既无情,又有情。太矛盾了。
一定是有什么自已没读懂之处。
安棠感觉问题复杂。她好像遇到了职业生涯的一道坎。
她不知不觉啃起了毛笔杆,看着那道“坎儿”,陷入深深困惑中。
谢卿泽已站了好一会儿。只见安棠一手撑着脸,一边啃他的笔杆,盯着他半天不说话。
他有些慌,怀疑这个不讲信用的人,又在趁机读自已。他轻咳一声,打破沉默。
安棠忽地回神:“啊,什么?”
谢卿泽站在书案前,说:“我已安排仵作验坛中碎尸。都是些独行旅人,随身的公验过所都被彭有年销毁,要一一查明他们的身份,要花些工夫。”
安棠不由慨叹:“残害了十二条人命。如此残暴冷血,真是禽兽不如啊。”
谢卿泽喃喃重复:“残暴冷血,禽兽不如……”
安棠点着头:“可不……”她话说一半,忽然感觉异样,抬头看向谢卿泽。
只见他垂着眸,郁郁地问:“若有一个人,明知道自已也是如此凶残,还苟活于世,是不是十分无耻?”
这句问话,按理说,答案应是肯定的。但是,安棠心中那根诊心师的弦,忽然无端被拨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谢卿泽侧脸,斟酌着答道:“真正凶残的人,不会觉得自已凶残。”
谢卿泽脸上露出片刻愣怔,黯然摇了摇头:“不,他的确杀人如麻,残暴无比。”
安棠看在眼里,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往下坠,又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