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棠问吴帮主:“芦花村的村民,是去年什么时候见到程秋的?”
吴帮主捧着杯子说:“第一见遇着,大约是去年中秋之后。村民们说,他每次回来,都是趁夜而来,天未亮就走。尽管如此,还是有晚归或是早起耕种的人偶然遇到他,每次碰到,都免不了吓一大跳。”
“为何?”
吴千手指着自已戴面罩的脸示意了一下:“他的脸烧伤过,毁了容,疤痕累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摇一晃的,深更半夜乍然遇到,有如……有如厉鬼,甚是骇人。”
安棠追问:“他是哪条腿不好?”
“村民说,是右腿不好。”
安棠感觉嗓子有些发干,问:“那,打听到他在何处做工了么?”
“这事有点怪。”吴千手挠了挠面罩,“一个村民说,有一次,他天不亮就推着一车菜进城去卖,恰巧程秋离家,两人一前一后同路进城。跟到城东十字街那块儿,正好太阳出来,人忽然不见了。村民听说那片儿是鬼市子,做的是阴阳交界的生意……”
他压低声音,“因此,村民们传言,七年前的一场大火中,程秋其实已经烧死了,总是趁夜回家探望他老娘的,是个鬼魂……”
安棠不由打了个寒战。
吴千手赶忙说:“我觉得,这都是无稽之谈。他大概是担心相貌吓到别人,才故意夜间僻静时赶路。鬼市子呢,其实就是个黑市,住那附近的,都是些昼伏夜出的生意人,不是什么阴阳交界之处,程秋大概也在那边住吧。”
安棠问:“吴帮主对鬼市子的情况熟悉吗?”
吴千手谦虚地道:“我常去那里销赃,略微有一点人脉。”
跟吴帮主说话,总是时不时使人失语。
安棠喝了一口水,才说:“那,你在鬼市子见过这样一个烧伤、瘸腿的人吗?”
吴千手蹙着眉摇了摇头:“他若在那一片做生意,免不了抛头露面,面部有烧伤的话,如此鲜明的特征,我若见过,不会不记得。我再让弟兄们在那一带探听探听。”
“有劳吴帮主了。”
吴千手穿上齐小刷给他擦得一尘不染的靴子,飞身上了屋顶。齐小刷在院中仰脸目送,恋恋不舍地叮嘱:“帮主,让兄弟们一定要每天洗袜子!”
“知道了!”
吴千手的应答声遥遥飘来。
安棠站在茶室门口,看到天幕上一弯残月,被云气半遮半掩。
“又是鬼市子……”安棠低声自语。
程秋这如果在鬼市子做生意,为何经常过去的吴千手不曾见过他?
或许……他遮住了烧伤的面容?
前一夜在鬼市子看到过的,那张面无表情的木面具浮现面前,挥之不去。
精通鉴定珠宝的秋师傅,难道是程秋吗?
昨晚,安棠在那摊位附近买下玉镯,秋师傅理应看到她了。
她还一度感觉面具后的眼睛,与自已对视了。
虽然时隔七年,她身量长开,相貌有点变化,但故人应该能认出她。
除非故意不想认——比如初逢时的谢卿泽。
如果秋师傅就是程秋,为何不与她相认?是因为面容毁损,不愿面对故人,还是……另有秘密?
她看着夜鸟划过天空,心中掠过无数惶恐的猜测,自语道:“要再去一次鬼市子了。”
上方忽有话声传来:“鬼市子,我也过去。”
安棠吓了一跳,抬头张望,见院中海棠树上黑漆漆的蹲着一人。
她反应过来那是齐小刷。赶忙道:“小刷,大晚上的你爬树上干什么?仔细摔着!”
“不会的,帮主教过我壁虎功……”
说着,贴着树干,唰唰地溜了下来,果然像一只动作灵敏的大壁虎。
齐小刷来到她跟前,手里捏着几根绒羽,说:“我把树上的鸟窝清理了一下。”
这时,空中“夜鸟”再次掠过,发出一阵叫骂声。
安棠无语!
她默了一下才说:“小刷啊,树上住的是一对鸟儿,不喜欢别人碰它们的窝。咱们的规矩再加一条啊,除了不能洗小橘,也不能碰鸟窝。”
“好吧。”齐小刷遗憾地说。
“你刚刚说,你去过鬼市子?”
齐小刷点点头:“帮主说,阿姐既然是来京城出售玉镯的,也有可能把它卖去鬼市子,所以,帮主带我去打听过。”
他黑布上方的眼中透出失落,“可惜,所有摊主都说没收过那样一对玉镯,也没人见过我阿姐。”
安棠看着他,心中揪得难受。黑市子那种地方,收的多是来路不明的货,摊主怎会承认呢?
她想着已经藏在屋里的白玉镯,强笑道:“别担心,会找到的。”
齐小刷露在外面的眼睛立刻笑弯了。
安棠试探地问:“那,你知道鬼市子有个秋师傅吗?”
“知道的!那次去时,我还特意过去问过他,有没有人曾请他品鉴过那样一对龙凤玉镯。”
“他怎么说?”
“说是没有啊。”齐小刷沮丧地捻着手中绒羽,“帮主跟他说了我在找阿姐的事,请他帮我留意。”
安棠眼中暗光跳动,说:“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齐小刷乖巧地应着跑走。
当晚,安棠带着周鱼,再一次来到鬼市子。
街道西头,位于摊位中间的那张简简单单的红布条案后,端坐着秋师傅,身穿金丝缠枝莲花青袍,面覆面具。
桌面的一袭红布衬在他身前,身后迷蒙着雾气,那张寡淡面具的眼眶空洞漆黑,隔着熙攘人群,仿佛在盯着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周鱼凑在她身边,问:“安姐姐,你今天又想买什么?你是不是买上瘾了?花钱莫要冲动啊!”
“这次不买东西。我左思右想,昨天买的那对镯子可能有假,还是来找秋师傅鉴定一下。”
安棠打算朝摊位走去,身后忽然传来迟疑的话声:“雨棠?”
安棠脚步一滞,转身望去。人群中间站着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人,发束银冠,一身月白色长袍,衣领和袖口绣着银丝穿枝花暗纹,在夜市昏暗的灯光下,波动着月华似的光泽,望去卓然俊逸,儒雅风流。
大冬天的,他手里握一把合起的折扇,剔红雕漆的扇骨,衬得手指格外白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