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启安城距离潭县有千里之远。谢卿泽和沐川带了几个人,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中间在驿馆换了两次马,第三日傍晚抵达潭县,马不停蹄来到县衙门口,下马时,夜幕正在缓缓降临。
潭县现任县令姓冯名奎。冯县令已然散衙,在后衙正准备用晚饭,惊闻京畿路提刑官突然造访。
冯县令五十有余,胡须已花白。他着急忙慌套上官袍,两手扶着歪斜的乌纱帽,小跑着迎了出来。
跑得急了,险些绊倒,幸好被身边的小捕快扶住。
冯县令胡须颤抖着作揖:“谢提刑大驾光临,下官……”
“不必多礼。”
谢卿泽把马缰往沐川手里一丢,单刀直入地说:“冯县令,你们架阁库那位腿脚不便的杂役,请他来见我。”
冯县令怔了怔:“腿脚不便的杂役?”
旁边的小捕快小声提醒他:“太爷,是阿七哥。”
冯县令“哦”了一声:“是阿七啊!阿七他早就不干了啊!”
谢卿泽目中一沉:“他去哪了?”
谢卿泽原本脸色就冷,一旦不悦起来,更显寒戾逼人。
冯县令两手战战,一副糊里糊涂的模样:“他他他……他要去哪里来着?”
小捕快十七八岁,朝气勃勃,看着挺机灵,赶忙替他家县太爷回话:
“回提刑大人的话,阿七哥去年时不想做杂役了,想回老家做点小本生意——因为阿七哥嗓子不好,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得含含混混,我还没听清,他就走了。”
谢卿泽眸中一顿,问:“他不是哑巴?”
小捕快答道:“阿七哥以前家里起火,脸被烧坏,腿被烧残,嗓子被烟呛坏了,说话吃力,因此很少说话,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其实他可以说话的,只是嗓音哑得厉害。”
谢卿泽沉吟着道:“他总用一块布蒙着脸,原来是因为脸上有烧伤?”
他脑海中掠过另一个烧伤的人——安宅的护院程秋。旋即微微摇头,低声自语道:“这些年,程秋时时回家探望,做工的地方应该就在启安城内外,怎么可能与阿七是同一人?定然是我想多了。”
心中却似悬起什么,久久放不下。
冯县令没留意谢卿泽在嘀咕什么,脸上露出点古怪神气,瞅了冬小青一眼,问:“阿七不是嗓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小捕快咧嘴乐道:“他一个杂役,即便会说话,也没机会跟太爷搭话啊!”
“说得也是。”冯县令把人往里让,“提刑大人奔波劳累,快里面请,下官让人略备薄酒,给两位接风。”
谢卿泽说:“家常一点便好,要快。我们路赶的急,路上错过一顿,沐指使饿了。”
沐川一顿,问:“大人难道不饿?”
谢卿泽慢悠悠说:“我还好,我有栗仁。”
沐川:“……”
沐川无语地想:这一路上您对着那包栗仁,只看不吃,就如此垫饥,难道是什么神物不成!
腹诽归腹诽,哪敢说出来。
县衙后衙的小厅里,很快摆上一桌饭菜,多是豆腐萝卜一类的素菜,甚是清淡朴素。
冯县令穿得也简朴,官袍打着补丁,一副两袖清风的清官相。
他抱歉地陪着笑:“下官平时节俭,厨房不曾备有鱼肉。这个时辰也买不到新鲜鲈鱼,本地的特色菜桂花鲈今日做不成了。招待不周,委实怠慢,谢大人莫要怪罪!明日一早,下官就让夫人特意去江边买一条肥些的,招待大人和沐指使!”
谢卿泽上次来,就听说当地贫困,县里库房虚空,冯县令与百姓同甘共苦,日常过得节衣缩食。当时他们一行在此处的吃喝用度,都没敢占用县衙的开支。
只是,上一次时谢卿泽没有多想,这一次,看着冯县令说话时的神情,却感觉到一丝异样。
他扫了冯县令一眼,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便很好,鲈鱼就不必了。”
沐川着实饿了,朝着一盘金黄的煎豆腐展开攻势。
冯县令哆嗦着手要倒酒,谢卿泽阻止了他,说:“冯县令,刚刚那名小捕快,你叫他过来一下。”
冯县令不解:“谢大人叫他干什么……”
话未说完,见谢卿泽脸色不虞,赶忙起身,对外面唤道:“冬小青,你来一下。”
小捕快进来,束手束脚地站着。谢卿泽让他走近,上下打量他一眼,拎起他腰带上的腰牌看了一眼,念道:“冬小青……”
小捕快拘谨地说:“小的名叫冬小青。”
谢卿泽点点头,朝他示意了一下:“坐。本官有话问你。”
冯县令忙道:“哎呀,他一个小捕快,怎敢入席……”
谢卿泽眉梢微抬,眼角挑着冷冽:“本提刑不是来做客的,是来查案的,无需人伺候。我家里还有事,时间比较赶,麻烦冯县令不要推三阻四。”
冯县令额头冒出冷汗,抱着手说:“下官不敢,不敢……”
他朝冬小青打了个眼色,“冬小青,提刑大人让你坐你就坐。大人问你什么,你要好好地答!”
冬小青紧张得浑身绷着,瑟瑟点头。
冯县令哈着腰回座位:“提刑大人,这孩子笨嘴拙舌的,若有冒犯,莫要怪罪他。”
冬小青夹着腿,挨着凳子边坐下,脊背绷得笔直。
沐川吃得百忙之中,递了一双筷子给他:“别怕,吃菜。”
冬小青赶忙双手接过,捧着筷子,忘记了怎么用,他头都不敢抬:“谢谢川子哥。”
沐川:“……”
冬小青忽地反应过来,慌道:“啊,该称呼沐指使!周鱼提起你时都是这般称,我一顺口就……”
沐川乐了乐:“没事,跟着周鱼叫就行。”
谢卿泽去年带着沐川和周鱼走安御史的巡查路线,来到潭县时,周鱼偶然与小捕快冬小青遇上,一玩便玩到了一起。
谢卿泽见他们两个玩得兴起,索性不叫周鱼干活,让他们撒开了去玩。
沐川自斟自饮了一杯,说:“周鱼还让我给你带了些好吃的,回头拿给你。”
冬小青喜悦至极,拘谨地问:“周鱼他还好吗?”
沐川道:“他很好。你与周鱼挺投缘的啊。”
冬小青开心得咧着嘴,答道:“那可不,周鱼特别像我弟弟……”
说着说着,转眼看到谢卿泽正冷眼盯着自已,吓得笑容消失。
沐川拍了拍冬小青的肩,凑到他耳边说:“别怕,大人没生气,就是比较凶。问你什么,你便如实地说,谁要敢欺瞒他,他会……”他抬起一只手,做出手刀的姿势。
谢卿泽的眼锋扫过来。
沐川识相地收起手刀,埋头干饭。
冬小青发起抖来。冯县令也默默地变了脸色。
谢卿泽搁下手中半碗白饭,问:“冬小青,你可是潭县当地人?”
冬小青结结巴巴道:“小的……从小就在潭县长大。”
“潭县曾有一家歇马坡客店,你可听说过?”
“当然知道,那可是一座鬼宅啊!”冬小青越发地怕,狠狠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