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冬小青就知道了,阿七即是陶梁。
当时的陶梁看着冬小青,声音像风里滚动着砂子:“冬小青,是我连累了你阿娘。焦升的命,我迟早会取,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你不要管,只等着看他的好戏便罢。”
冬小青爬了起来,流着泪低吼道:“我好不容易等来这大好的机会,就这么闷死他,别人只会以为他是醉死的!你只要不说,谁能知道?”
阿七上前一步,用套着黑手套的手揪住了他的衣襟,沙哑的嗓音显得格外凶狠:
“傻小子,任攀判多了糊涂案,你以为他真的不会断案吗?别忘了他是两面虎,真正的恶人他不抓,轮到与自已利害相关的事情上,他比谁都精明!焦升死前喝的谁的酒?与谁在一起?就算你咬牙不认,打你五十板子,你就算不招,也已经给活活打死了!”
冬小青跪跌在地,呆住了。
阿七抚了抚他的发顶:“焦升若死得这么轻松,太便宜他了。不仅是焦升,还有害死我义父,害得我变成如今这等模样的所有恶人,我要逐个索命!”
阿七的嗓音喑哑得似破裂,“我要让他们死得痛苦,死得丑恶,死得罪名昭彰天下,死得永世不得超生!但是,要等一个时机。”
冬小青握住阿七戴手套的手,问:“什么时机,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那个人来。”
“谁?”
阿七说了一个名字,往上扯了扯布巾,转过身,一拐一瘸地走进大雨里。
……
谢卿泽蹙眉看着冬小青:“阿七说谁会来?莫要吞吞吐吐,快说!”
冬小青怯怯地抬手,指了一下谢卿泽。
谢卿泽震惊地问:“他说我会来?”
冬小青点点头:“阿七哥说的,正是大人您的名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四五年了吧……”
谢卿泽一脸不可思议:“四五年前,我还是刑部的一名通判。连我自已都不知何时能重走安御史的巡查路线,他是如何预知的?!”
冬小青摇了摇头:“小人也不晓得啊。我那时从未听说过大人,还以为阿七哥糊弄我呢。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去年八月,我听说京畿路提点刑狱司提刑官奉旨巡查,在潭县停留。”
他仰起脸看着谢卿泽,眼里闪着光,“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您的大名,正是阿七哥提过的大人!”
冬小青红了眼圈,“大人上次来时,我悄悄问过阿七哥,当如何做。阿七哥让我什么都不要管。直到大人离开,焦升失踪。阿七哥对我说,他要离开潭县了。他授意我说,设法阻拦捕房的兄弟,不要进歇马坡客店搜查。等到大人再次到来,设法将大人引来客店……”
谢卿泽点着额角:“这太奇怪了……”
他脑中疾速地将整个过程捋一遍,“七年前,黑店店主年有锋害死陶舜中,夺其五斤南珠。陶舜中的义子陶梁随后寻来,发现义父被害,告到县衙无果,拦住安御史的马车告状。安御史返京,未及把此案上奏朝廷,就遭遇骷髅偃师灭门。”
他的手指在空气中虚划,自言自语,“陶梁再无指望。他不知如何相貌大变,瘸了腿,毁了容,县衙里见过他的人再也认不出他。”
谢卿泽拧着眉踱步,“陶梁化名阿七,潜伏进潭县县衙,预知我一定会来到潭县,七年间蛰伏不动。去年八月我第一次到来又离开之后,他突然开始动手了。他一直在等我来。这说明,这说明……”
谢卿泽脚步猛地一顿,“这说明,陶梁了解我!他知道我心中深藏的执念,不论我是刑部的一名小官,还是提刑官,他知道我迟早会查到潭县来。”
他摩着刀柄白玉,快要搓出火星,“陶梁是怎么认识我的?他为何这般了解我?他什么时候见过我?”
他心中急躁,急促地来回两步,想到什么,走到冬小青面前问道:“陶梁与潭县有宿怨,他到县衙谋差,自然不会用真名。阿七这个名字也不像大名。县衙招人,是要签书契,验公验的。冬小青,你知道阿七用的是什么名字吗?”
冬小青点头:“我知道。阿七哥与我摊牌之后,我曾悄悄翻过他应召杂役时书契,上面登记的名字是——程秋。”
谢卿泽似被天雷击中,整个人僵住:“程秋?!”
冬小青还在说着:“想来,程秋自然是个假名了。我跟别人探听过,为什么别人不唤他程秋,而叫他'阿七'。原来是阿七哥假装哑巴,别人问他名字时,他便比一个'七'的手势……大家便叫他阿七了。”
冬小青比着那个手势,说,“一个杂役,是大号还是外号,无人在意,久而久之,没有人记得他在书契上签的名字是什么了。”
谢卿泽脑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冬小青在说什么。
程秋!
安家幸存的护院程秋。他从大火中救出的程秋。烧残腿毁了容的程秋——是假冒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程秋,而是陶梁!
谢卿泽记不起自已从燃烧的安宅中救出“程秋”时,自已是怎样的状态。
他关于那夜的记忆混乱一片,能确定的是,那时的他,看上去定然是个疯子,恨不得毁天灭地的疯子。
“程秋”见过他的疯态,直视过他最鲜明的仇恨的模样。
所以,“程秋”,实际上的陶梁,知道他谢卿泽一定会重走安御史巡查之路,循着线索,迟早查到潭县!
陶梁对冬小青说,害了他和义父的所有人,他要逐个索命。
当年的安御史接下陶梁的诉状,却未能给陶梁申冤,一无所获撤离潭县,在陶梁眼中,是不是也变成恶人之一,被陶梁写在了索命名单?
或许,他之前的判断有误。七年前的安宅案,七年后的丰年客栈案,或许都是陶梁所为。陶梁,可能就是骷髅偃师!
谢卿泽冷汗湿透,猛然想到,临行时,安棠说过的话。
她要去芦花村程秋家探望。
如果陶梁想把安家人赶尽杀绝,安棠也会是他的目标!
谢卿泽猝然望向启安城的方向,千里长夜不见尽头,望不见一丝灯火。
他无比懊悔,因着自已私心里的自怜自艾,没有带她同来。
他仿佛看到安棠毫无知觉地走向大张的兽口。他踉跄两步,一时仓惶得不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