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船都被放跑,就截断了其他人上岛的途径。
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
安棠猛然意识到,任攀耍尽花招偷梁换柱,其实可能恰恰钻进了圈套。
凶手此时定然觊觎在暗处,有人放舟,就有人埋伏。她不能冒险返回去查看。
她没有选择,只能跟随着任攀的船上岛,指望着提刑司的人能收到她的银簪。
那个车夫只需指明方向,提刑司的人再向沿途路人商贩求证一下,追寻而来不是难事。即便码头的船没了,他们可以另寻,渡湖不是难事。
而随着小舟越行越远,她回望湖边,并没有看到援兵到来。
安棠心知,事情可能出了差错。湖中岛屿已成为一座真正的孤岛。
她干脆谁也不去指望,手扶着船舷坐在舟蓬口,紧盯着前方小船。
夜色像一匹沉沉的巨幅黑幕,缓缓地坠下。
雨线落下来,洒在广大的湖面,像一片窃窃低吟。
雨水打湿了安棠的衣裳。她忽然感觉遍体生寒,被莫名的恐惧感携住!
她赶忙四下张望。但是湖面空荡荡的,除了浮起的一层薄雾,什么也没有。
但是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已。
而且,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已!
安棠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她唤了一声:“佑安?”
正在奋力划桨的佑安回过头:“怎么了,师姐?”
“你有没有感觉……四周有人?”
佑安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没有啊,除了前边那只船,其他一只船也不见,怎么会有人?”
是啊,这空荡荡的湖面,怎么会有人?雨线在水面激起细密的涟漪,安棠总觉得有无数“看不见的人”在围着自已,在窃窃私语。
而且,就在极近之处。
她身上发冷,不由自主揪紧自已的衣襟,如芒在背的感觉令她坐立不安。
佑安忽然道:“到了!”
小船已抵达岛屿边缘的一个小码头。
码头上已经停泊了一艘小船,还在轻轻晃荡,船上的任攀已经不见踪影。
夜雾越发浓郁,已经笼罩了小岛。码头之外,便是一座石坊,是道观的山门。门额绘着太极图,镌刻着“水运观”三个大字。
安棠小时候,曾跟随家人来过这座道观。
皇家世代崇道,启安城内外,皇家道观有大大小小上百座。
除了个别几家只接待皇族,其他大多数道观,比如这座水运观,平日里也允许朝官、贵族进入。每逢初一、十五或清明、中元等传统节日,还会向百姓开放,人人都可以进来游玩、参拜、祈福。
安棠站在山门之外,目光投进去,见每隔数二三十步,树枝上就挂着一盏浅色的竹纸灯笼,照出一条石阶,延伸进雾气里,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指示和邀请。
未知最令人恐惧。安棠站在第一盏灯下,犹豫不决。
自去了一趟程秋家,程秋娘的异常抵触的反应,还有盆子里残余的红染料,让她一度认为,程秋是杀彭有年的凶手。
她还怀疑鬼市子的秋师傅就是程秋,虽然亲眼看到木面具下不是他的脸,她还是觉得自已是被的某种计策蒙蔽了。她依然认为,秋师傅就是程秋。
因着小时候对程秋的了解,她坚信,就算程秋是杀彭有年的凶手,程秋也不会是加害她的家人的骷髅偃师。
她敢跟踪任攀,也是出于一分自信:她相信程秋不会伤害自已。
但这份自信,此时已经动摇了。今日一路走来,诡异的阴寒感如影随形。
太不对劲了。她无法将这种诡异感,与程秋的为人重叠起来。
她开始怀疑杀彭有年的凶手另有其人。
她隐隐嗅到了七年前的风雪夜,骷髅偃师的气息。
她站在岛屿边缘。回头望了一眼湖面,早已看不清对岸的码头,雾气中仍没有援兵出现。
就在此时,岛屿的浓雾中传来一阵笑声。
那笑声突兀又尖利,令人毛骨悚然!
安棠意识到,水运观中正在发生着什么,任攀可能出事了。
骷髅偃师,或许就在里面!
烈火腾地一下从胸中蹿到眼里。
刻骨铭心的梦魇近在咫尺,她追索而来,不是为了逃避的。
她当即拎起裙角,说了一声:“佑安,走!”
两人沿着石阶,向上奔去。
岛屿呈丘陵状,弧度圆和,中间隆起,并不是很高,跑了没多久,一个庞大的影子从雾气中显现。
那是一座巍然的高阁,高处挑着几盏灯笼,在迷雾中像巨兽的眼睛,俯视着这混沌的世界。
知道这座高阁是水运观的主观,叫做星运宫,伫立在岛屿的制高之处,下有格外高的高台,上有重檐抱厦、飞阁流丹的四层高楼,在雾气中犹如一座壮美仙阁。
安棠和佑安站在高台的阶梯下仰望,看不到任攀的影子。
两人沿着阶梯跑上去,高台之上,便是大殿之前露台。正对着大殿门口,有一个巨大的铜浑天仪在缓缓旋转。
铜浑天仪后忽然冲来一个人影,安棠吓了一跳,佑安一个箭步上前,手执匕首挡在前边,喝道:“什么人!”
对方扑跌在地,是一名道童,嘴里发出古怪的笑声。
这笑声比哭还可怕。
安棠寒毛直竖,问:“你……你笑什么?”
小道童抬起脸,表情一阵阵抽搐,说不清是哭是笑。
“杀人了……嘿嘿……”他似乎不想笑,但是控制不住自已,一边笑,一边涌出眼泪,手哆哆嗦嗦指向身后的大殿,“杀人了……嘿嘿嘿……”
佑安惊道:“师姐,他怎么了?”
安棠看着那扭曲的笑容,想到了什么,说:“他中了陶然仙草!任攀大概出事了!”
她拔腿朝大殿跑去。
此观是皇家观测天象之地,星运宫一层大殿门楣上方,挂着“紫微殿”的匾额,供奉着掌管星宿的紫微大帝,也就道教的观音。
大殿的正门开了一道半尺宽的缝隙,里面泄出微光。
安棠的手将要推到门上时,清脆响亮的叮当声响传入耳中。
她动作滞住,手指悬停在半路。接着,看到一枚跳进视野,在大殿的青砖地上蹦了几下,滴溜溜打个转,倒下躺平了。
安棠僵了一会儿,手按上门板,将巨大又厚重的红漆殿门用力推开。
星运宫共有四层,底下的三层并没有隔开,是相通的,紫微殿的门口在一层,高度却是从下往上,足足占了三层高度,内部空间十分高阔雄伟,圆拱形顶部和墙壁上绘满星图和天宫诸神,犹如一个小规模的苍穹世界。
大殿内侧,紫微大帝彩塑神像背靠墙壁,巍然而立,足有十余丈高。
安棠至今仍记得,自已四五岁的时候,跟随母亲来观里上香,第一次踏入大殿时的震撼。
彼时,小小的安棠抬起头,先看到婉转流丽的衣摆刻纹,要高高仰起脸,才能看到极高之处,缭绕香火烟雾之上,神像的面容。
高大的神像耸入半空,背后衬着彩绘的天宫盛景,神情威严又慈和,目光向下,俯视着小小的女孩。
神那般雄伟,人如此渺小。
时隔多年,安棠再一次举目瞻仰这座气魄非凡的神像。
神像的右手竖立,左手前伸,掐着道家指诀。
那前伸的左手上,垂下数道红索,悬吊着一个人,头颈和四肢被扯得似在舞蹈,像被神像钩在巨型指间戏玩的一只傀儡玩偶。
神像嘴角慈和的微笑,此时更像似笑非笑、欲笑又忍,低垂的视线,正落在自已指端挑着的“傀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