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梁取下手上的黑布手套,露出双手从手指到手腕的烧伤瘢痕。
他把手套随手丢下高檐,抬起双手,让双腕照在灯光中。
两圈红痕陷在深色瘢痕间,并不显眼,但在安棠看来,格外地刺眼!
“那是……那是……”安棠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从这一刻起,安棠的神智陷入混乱,她恍惚以这是场梦魇,分不清是真是幻。
她突然翻出栏杆,站在了三楼倾斜的檐顶,踩得瓦片哗啦一片响。
佑安大惊,扑到栏杆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带:“不要啊!”
陶梁震惊地看着她:“安小娘子,我活该去死,你这是干什么?”
安棠并非想寻死,她的意识中只是想走近些,看清陶梁腕上的红环,是不是与自已的一样。这个意念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忘记身在高处。
她被佑安拽着,走不过去,便站在那檐上问:“你那红环……是……是……”
她喉头发哽,话都说得不清楚了。
陶梁被她吓到了,抬手阻止着:“你别过来,我便告诉你!”
安棠便站着不动了,睁着一对格外灼亮的,充满疯意的眼睛看着他,仿佛陶梁若敢骗她,她就要飞身而出,与陶梁同归于尽。
陶梁不怕死,但怕连累安棠。
他一瞬也不敢耽搁,赶忙说:“我记不清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手腕的。总归是从潭县到启安城途中发生的事,那时我杖伤发作,一度半昏,不曾留意手腕。后来偶然看到了,还道是自已昏迷之时,照料我的小厮闲来无聊,给我画着玩的。那时我心情抑郁,也未追问。”
安棠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就突然无缘无故地,对安御史心生疑忌。后来我清醒之后,根本无法理解自已为何生出那等蠢念!”
他叹了口气,“我思来想去,许是这对红环,是有人施在我身上的邪术,干扰了我的神智,让我猜忌安御史,控制着我在香炉投……”
“邪术……”安棠怔怔地,用右手掐住了自已的左腕。
陶梁说:“又或许,与红环无关。是我心胸狭隘丧心病狂,害了安御鸣一家。总归……我是该死的。”
安棠耳中嗡嗡响,像陷入深水,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时隔七年,她终于知道了红环的功效。
原来这红环,能干扰人的神智。能把陶梁对安御史所怀的感激,不动声色地转化成仇恨,并操纵着陶梁,在宴厅的香炉中投放。
活傀儡。
这三个字从安棠混乱脑海中冒出来。
她一直觉得,变成被红索悬挂的面带笑容的尸体,或是被铃声操纵的“鬼偶”,已是世间最可怖之事。
却没想到,还有更可怕的事。
失去自已的神智,思维受他人控制,行为被他人操纵,随时可以成为别人的杀人工具——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她盯着自已缠着白绸的手腕,眼眶渐渐发红。这一瞬她对这双红环恨之入骨,怒不可遏。
绝不能、绝不能像陶梁那样的活傀儡。休想控制她,休想!要摆脱它们,如果摆脱不了,她宁愿死——
她恨极怒极,烈焰冲顶,耳中似响起尖锐的铃声。
她觉得立刻要变得不是自已,要成为别人的工具。
身边不知何时好像多了一个人。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那是谁。
她本能地偏头去看,还没看清脸,先看到对方腰间悬着的佩刀。
白铜雕花刀鞘,紫檀刀柄上镶嵌着一块沁血白玉。
有刀。
先把手腕斩断好了!
安棠七年前曾在疯症的边缘徘徊,师父使出浑身解数,才将她拉了回来。但多少是留下点病根的。
此时情绪极为激愤的时刻,她又一次站上了那个边缘。
这一刻,她忘记自已就诊过的医师曾说过,毒性深埋心脉,把手斩去也无用。她只想着斩去再说。哪怕无用,至少看不到它们,她就能好受许多。
她一刻也不能忍,伸手就去拔刀。
手腕被猛地攥住。
“安雨棠!”有人在叫她,那是她以前的名字。
她不想理会,只盯着那把刀,用冷静得不正常的声音说:“刀借我一下。”
“休想!”对方愤怒地回答。
她挣扎不脱,抬起头,对着他怒目而视,想看看是谁这么小气。
对方固执地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腕骨都捏痛了。
安棠仰脸盯着对方的脸,脑子转得非常非常慢。过了一会儿好似才认出来:“谢卿泽?”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是我。”谢卿泽站在她身边,低眼看着她,瞳仁漆黑如渊。
她舌尖有些僵木,吃力地说:“谢卿泽,刀借我一下,我得斩去这红环……它们会把我变成……活傀儡!”
“我都听到了。”谢卿泽压抑着急喘,竭力让自已吐字清晰。
他冒着雨没命地划舟,登上岛屿,奔到水运阁下时,就看到高处飞檐之上,站了一个青衣人,而像一张纸片一样贴在四楼栏杆外侧,随时像要被风卷走的身影,不是安棠是谁?
谢卿泽魂飞天外。
往四楼奔上去的期间,陶梁话声在静夜里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之前,谢卿泽已经猜到,自已从大火中救出的“程秋”其实是陶梁,只以为陶梁被人收买,恩将仇报。
却万万猜不到,陶梁并非有意,他是被“红环”所控,被迫成为骷髅偃师的帮凶。
谢卿泽顾不上多想,直接翻出栏杆,站到安棠身旁,伸手想拉她。没想到,安棠竟来夺刀,想砍断她自已的手腕!
谢卿泽紧紧握着那细细的腕子,再也不逃避她的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竟在安棠的眼中看到了疯意。
他心中大骇,疾声道:“安雨棠,你听着,我会帮你摆脱它们,我保证。”
安棠怔怔看着他。谢卿泽浑身湿透,发梢衣角还在往下滴着水。今夜雨不大,他身上湿成这个样子,定然是曾经落水。
他因为寒冷而格外瓷白的面颊上,有数道伤痕,似是狠狠地摔倒过。
安棠隐隐猜到,谢卿泽是如何披荆斩棘、不顾一切地赶来。
眼泪痕划过她的脸庞。
谢卿泽的一句承诺无依无据。红环之毒深植心脉,名医都没有办法,怎么摆脱?就算有去除之法,在找到那办法之前,她随时随地可能被人控制神智,可如何是好?
但她知道谢卿泽一诺千金。
他能为了调查安家命案,抛却原本的志向,走上司法刑狱之途,甚至重走安承巡查之路沿途摸查……
这样的谢卿泽,安棠可以无依无据地信任。
“……你要说话算话。”她哽咽着说。
谢卿泽看到她眼中的狂乱之意落下去,稍稍松一口气,清晰地答道:“好。”
谢卿泽一瞬也不敢松开安棠的手腕,刚想将安棠扶回栏内,飞檐之上传来粗砬的话声:“谢大人……”
谢卿泽骤然转头,充满戾气的目光扫向陶梁。满腔惊悸,化作怒火泼向陶梁。
“陶梁。你骗我骗得好。你想跳下去随你的便……”
安棠吓了一跳:“不不不,别跳别跳!你若敢跳,我就陪你跳!”
她这一句自然是恐吓,身后有佑安拽着,身边有谢卿泽抓着,她想跳都难。
但陶梁刚刚看过她半疯的样子,不敢不信。
陶梁万分彷徨,站在檐角上摇摇晃晃,青袍随风舞展,似要随时随风而去。
他垂下头:“谢大人,您不顾生死将我从火中救出,送我去医馆医治,我却欺瞒于您,这些年一直愧不能当……”
谢卿泽不耐烦地打断他:“废话少说。你最好说清楚你把程秋如何了,否则的话,你就算死了,本官也要将你挫骨扬灰!”
陶梁恭恭敬敬道:“是。”
几人站在危危高处,暗黑的苍穹似倾斜着,倒扣着湖和岛屿。身边时不时掠过湿雾。
陶梁讲述的话声也似被雾气打湿,格外地晦涩。他说:“那天我从昏睡中苏醒后,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我在空荡荡的宴厅里跪着,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脑子痴痴怔怔,忽然听到脚步声……”
当时的陶梁犹如惊弓之鸟,本能地钻到一道四折屏风后藏了起来。
他听到脚步声轻轻,有人走到宴厅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