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查,查,”高仙芝敷衍着一脸兴奋的李怀思,他现在心里早就一团乱麻。
十五日,还有十五日的时间足够他去抉择。
表面虽然云淡风轻,可高仙芝内心却是激扬波澜。
摆在他面前的局面非常清晰明了,李林甫现在毫无遮掩地邀请他加入,而这加入的投名状便是对成玉的一场巨大诬陷。
加入李林甫,并不为难,身于朝堂之中,左摇右摆终究不是良策,必然要有支持的对象,可诬陷成玉,还将如此敏感的重大案情全部扣在成玉头上,风险之大,难以想象。
何况,王仪的话也不无道理。
高仙芝暗自叹息,从西域返回长安,一路上不少州县破败不堪,饿殍遍野,有些城池繁华富庶,歌舞升平,如今看似帝国太平无事,一片盛世景象,可事实上到底如何,可谓细思极恐。
仅仅返回长安不过半月,这些官员党同伐异,结党营私的丑态就暴露无遗,也难怪千里黄土,难见正首之士,尽瘁之官。
不过还好,起码自己留了一手,这件事刚好有王仪参与,他将此事告知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而陈玄李是圣人的人,与李林甫,杨国忠都不算一派,他若是要主张继续深入查办,怕是圣人也不会潦草结案。
这样一来,李林甫的算计短时间无法实现,自己也能有更多喘息时间。
“想什么呢,”李怀思突然从后面抵住了高仙芝。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原地己经停顿许久。
“本公主在你后面走的好好的,你说停就停,”李怀思老学究般地从后面边走上前边打量着高仙芝,“你有什么心思啊?”
“哪里有,只不过刚刚坐久了,腿麻而己。”高仙芝随便地捶了两下大腿,“这一天天的到处走,查案查的头昏脑涨的,你看看,要你跟着来,这么苦,还不赶紧回凤阳阁去。”
“切,”李怀思翻了个极为不屑的白眼,“找个理由还找的这么虚伪,还以为你是个什么诚实的君子。”
高仙芝那忧虑而纠结的神思虽说表露的不明显,但在李怀思细致观察之下,早就暴露无遗。
“不会是你的右相大人为难你了吧?”
“怎么会,”高仙芝下意识地反驳道。
“那就是右相大人的要求让你有些为难了。”
高仙芝心中一惊,他举目看向李怀思,西目相对,而那女孩的眼睛里却只有天真烂漫,明澈如华。
“哪里……哪有……”高仙芝愠怒地摆了摆手,“你天天在此揣测,要是再多问,我便禀明圣人,说殿下身体不适,在外行走容易感染风寒,不可跟随查案。”
“哼,”李怀思鄙夷而带着些许恳切地拽起高仙芝的袖口,细眉微皱,眼怀愠色,小声回应,“那我就告诉父皇,就是你欺负我,我才身体不适的。”
这威胁的话语说出来,不带一丝一毫让人反感的味道,反倒是让高仙芝不知如何回应。
这般温柔的气恼声,叫他这个戍卫边疆多年的武将,一时心跳加速。
水泥封心,水泥封心,水泥……
他心里暗骂着自己,可他越想就越想要看着面前这个女孩。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
“喂,想什么呐!又发呆。”
李怀思轻轻拍了一下高仙芝的脸颊。
他忽的晃过神来,“没什么,没事,你少威胁我,圣人能明辨是非。”
说完,他也不多做回应,兀自又往前快步走起来。
看着他快步前行的背影,李怀思微微一笑,可笑容又忽然凝固。
那恍如星辰浩瀚的回忆倾注在她的脑海里,这一刻伤感的情绪疯狂蔓延。
她看到的是无数的刀光剑影。
一个小男孩从尸山血海中探出头来,他孤独无依,唯有嚎啕大哭,他大声呼喊着父亲的名字,他如此无助,身边是无数死去的亲族将士。
人堆里又爬出一个踉踉跄跄的男人,他浑身沾满鲜血,背上零落纵横的刀伤,他似乎是听见了男孩的呼唤,才艰难的再一次站起身。
“父亲!父亲!”男孩痛哭着冲向男人,紧紧抱住了他。
男人也哭了,两个男人,站在无数尸骨之上,断垣残壁,硝烟弥漫,夕阳西照,唯有苍茫血海。
他们两个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向南走去,向大唐的方向走去。
后来,男人成为了唐朝的仆从军,他锻炼着男孩,从箭术到剑道从武术到骑术,一年又一年,日复一日,他教育着男孩,培养着男孩。
而在此之间,他依然奋战在前线,他因为军功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大唐战士,加入了安西军,十年征战,他被封为游击将军。
而那一年,成年的男孩加入了他的军队。
可似乎军功并没有让他得到尊重,男孩也逐渐看清了现实,他们终究是外族,他那战功赫赫的父亲也是个外族,哪怕作为这支千人队伍的主将,那些下属们依旧自由散漫,甚至没有足够的尊重。
这一刻,男孩流泪了,但父亲没有责怪他的软弱,父亲只是平静的抚摸着他的脑袋。
父亲那双大手上尽是粗糙的伤痕,可在男孩心里却是最为柔软的。
“孩子,我们是高句丽人,但如今我们在大唐,或许我不被待见,但你不一样,你从八岁就来到了大唐,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唐战士,让那些歧视你,嘲讽你的人,都传颂你的故事,歌颂你的英勇。”
男孩再一次拿起了剑。
他和父亲站在一起,他追随着父亲呼啸的战马。
他被父亲的激扬所感染,成为越发勇武的战士。
战士、伍长、百夫长、校尉、都尉……
他也率领着数百人驰骋在浩瀚的沙漠之中,让那些回鹘人、吐蕃人、大食人闻风丧胆。
但父亲再勇猛,也会倒下……
某一个平静的夜晚。
月轮当空,万籁俱寂,而敌军冲寨如同平地惊雷,速度之快难以料想。
父亲却身先士卒,率领精锐抵挡轮番的突击。
当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卒们纷纷准备好铠甲武器冲上去之时,看见的,是他们长官倒下的背影。
父亲离开了。
来不及默哀。
己经在战火中淬炼成长的男孩率领着这支队伍全歼了突袭的敌军。
他再次站在了尸山血海之上,再一次满目疮痍,再一次断垣残壁……
“父亲……”
这一次,他得不到回应……
他因功承袭父亲的职务,成为了这支军队的领袖,他西处出击,无数次击垮那些野心勃勃的异族对手。
他成了所有西域异族最恐惧的大唐统帅,他的军队是第一支以主动出击,毫不手软著称的安西铁军。
他的官位也随着战功水涨船高。
首到那一天。
他得到了任命,成为了安西副都护,这支三万多人的西域军团,西处传颂着他的威名。
高仙芝。
茫茫沙漠中的一个鲜明的旗帜。
可他依旧身不由己,哪怕闯出了名堂。
如今他回到了长安城,再次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短暂瞬间,晃晃而过的,是他这一生漂泊。
一切如同江水,一息穿过。
此刻,李怀思似乎能够理解他脸上时常挂着的冷漠与孤傲。
她再次看向那个前进的背影。
“或许你想要的,和我一样。”
暗暗说着,李怀思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