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马,休整两个时辰,天亮前出发!”
马芳却已经站起身。
“现在就走!俺答八万大军已经开拔,我们多耽搁一刻,杨大人就多一分危险!”
“可弟兄们...”
李文进看向帐外东倒西歪的士兵。
“边军的命从来就不值钱。”
马芳的声音冷得像塞外的风。
“老李,你忘了我们当年在右卫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文进浑身一震。
那场血战的记忆涌来。
箭尽粮绝,他们靠吃皮带撑了七天,最终等来援军。
“传令!”
李文进转身对亲兵吼道。
“所有人立刻检查装备,半炷香后开拔!”
王崇古突然问道。
“老李,你带了多少人?”
“三千。”
李文进苦笑。
“不过现在能战的,最多两千五。”
“加上我们的一千八,四千三百人。”
王崇古快速计算。
“大同城内还有多少老卫军?”
李文进摇头。
“严党早就开始清洗,能用的最多三千。”
“七千对八万...”
马芳却咧嘴笑了。
“够本了!”
李文进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那吉真在得胜堡?谁看着?”
马芳眨眨眼。
“我留了二十个死士,都是跟了我十年的老兄弟。地牢入口用炸药封了,除非他们自己出来,否则谁也进不去。”
王崇古突然压低声音。
“若事不可为...或许可以用那吉换严嵩的人头。”
三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而在大同城内的夜色如墨,杨选的私邸内灯火通明。
厅堂内,七八位身着锦袍的大人物围坐一堂,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杨大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李宠猛地拍案而起,杯中的茶水溅出,在檀木案几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双眼通红,额角青筋暴起。
“我儿李涞被那杨帆当街正法,此仇不报,我李家还有何颜面在大同立足?”
杨选端坐在主位上。
他年约五十,面容沉稳,眼中却藏着难以察觉的焦虑。”
李兄,稍安勿躁。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李宠冷笑一声。
“那杨帆不过是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仗着背后有人就敢在大同撒野!杨大人身为巡抚,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吴瑛轻咳一声,这位面容精瘦的中年男子是严家在山西的代言人之一。”
李兄,杨大人自有考量。严阁老和罗大人早有交代,在俺答南下前,大同不能出乱子。”
“乱子?”
李宠怒极反笑。
“现在乱的是我李家的心!我儿尸骨未寒,你们却在这里谈什么大局?”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
“今日我李宠把话撂这儿,就算杨大人不同意,我也要那杨帆血债血偿!”
在座的几位豪族代表交换着眼色,既担心李宠的势力引发混乱,又不敢直接触怒这位失去爱子的父亲。
杨选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李宠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局势微妙,不如再等几日,待严世蕃公子的指示到了,我们再从长计议如何?”
“等?”
李宠甩开杨选的手。
“那杨帆已经和老卫军勾结,若他逃到右卫,我们如何向严阁老交代?依我看,不如先抓了杨帆,等俺答大军到时,割下他的人头交差!”
这番话让在座几人神色微动。
吴瑛捋着胡须,若有所思道。
“李兄所言不无道理。若让杨帆与卫军汇合,确实后患无穷。”
杨选见众人动摇,急忙道。
“诸位别忘了,严公子说过,要先搞臭杨帆的名声。如今他在百姓中声望颇高,被视为英雄人物。若不先毁其名声,贸然动手只会激起民愤。”
“名声?”
李宠嗤之以鼻。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名声?”
“李兄此言差矣。”
杨选正色道。
“杨帆若死得不明不白,百姓会如何看待?朝廷会如何反应?别忘了,他背后还有锦衣卫和司礼监。”
他顿了下。
“我已安排王妃娘娘出面,再等几日,待严公子的指示到了,我们必让杨帆身败名裂,那时再动手,名正言顺。”
李宠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未消,却也知道杨选所言在理。
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好,我就再等三日。三日后若再无动作,休怪我李宠不讲情面!”
众人暗自松了口气,却又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
与此同时,华严寺内一片寂静。
杨帆独自站在寺后的舍利园中,夜风吹动他的衣袍,却吹不散眉间的忧虑。
“大人,夜深露重,还是回房歇息吧。”
一名锦衣卫校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柱旁。
杨帆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城墙轮廓。”
城内情况如何?”
校尉低声道。
“巡抚衙门的私兵仍在四处搜捕,宵禁执行得很严。街面上流言四起,有说大人滥杀无辜的,也有说李涞勾结外敌的。”
杨帆面带苦笑。
“李文进和马芳可有消息?”
“尚无确切消息。不过探子回报,俺答的大军已有调动迹象,恐怕不日就会南下。”
杨帆冰凉的空气灌入肺中,让他头脑稍稍清醒。
杀李涞虽是无奈之举,但程序上的硬伤却成了致命弱点。
严嵩父子必定会借此大做文章,将案子说成是他仗势欺压义勇,甚至牵扯锦衣卫和司礼监。
“张二那边可有消息?”
杨帆突然问道。
校尉面露难色。
“张大人派人传话,说朝中风声不对,严阁老已在皇上面前参了司礼监一本,指责吕公公与大人勾结,意图搞乱宣大防线。”
杨帆心头一沉。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
严嵩会反咬一口,指责司礼监与他勾结,甚至栽赃他们私通俺答。
因为这次出手的锦衣卫正是张二的人,严嵩可以直接攻击司礼监,甚至要求更换锦衣卫指挥使。
校尉有些担忧的询问。
“大人,是否需要属下再去打探?”
杨帆摆摆手。
“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等校尉退出房间,杨帆才放任自己瘫坐在太师椅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烛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杨帆感到极度不安,多次陷入绝望。
他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唯一的希望是皇上是否真的支持我在《运朝疏》中提出的变法。”
杨帆喃喃自语,声音几不可闻。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奏折,正是《运朝疏》的副本。
“如果皇上支持,可能会给予某种支持;否则...”
杨帆没有继续说下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放下奏折,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闯入他的脑海。
如果形势无法挽回,就趁着大战从青海逃往西域。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但随即又觉得合情合理。
而在玉熙宫的飞檐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吕芳踏着积雪穿过庭院,手中紧握的密报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得微潮。
他抬头看了眼大开的殿门,风雪正肆无忌惮地灌入殿内,不由得紧了紧貂裘领口。
“万岁爷又开着门窗赏雪了。”
吕芳心中暗叹,脚步却不敢有丝毫迟疑。
殿内,嘉靖帝披着玄色龙纹大氅,正负手立于窗前。寒风吹动他两鬓斑白的发丝,却吹不散他眼中深潭般的沉静。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
“来了?”
“老奴叩见万岁爷。”
吕芳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触地。
“大同镇有紧急军报。”
嘉靖帝这才转过身来,看不出喜怒。
“起来说话。杨帆又闹出什么动静了?”
吕芳心头一跳,皇上竟已猜到与杨帆有关。
他双手呈上密报。
“杨总兵在大同镇就地正法了义勇副指挥使李涞,罪名是殴辱官军。”
“哦?”
嘉靖帝眉毛微挑,接过密报却不急着看。
“李涞...可是李宠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万岁爷明鉴。”
吕芳低声道。
“李涞平日欺压卫军和百姓,杨总兵此举确实为百姓出了一口恶气。只是...”
“只是李宠是杨博举荐的,杨博又与严嵩父子穿一条裤子。”
嘉靖帝冷笑一声,终于展开密报细看。
“杨帆倒是会挑人下手。”
吕芳垂手而立,不敢接话。殿内一时只闻风雪呼啸之声。
嘉靖帝忽然将密报拍在案上。
“锦衣卫在场?”
“是。据报锦衣卫千户虞祯当时在场,这才让杨总兵得以顺利行事。”
“好个杨帆!”
嘉靖帝眼中精光一闪。
“他这是要借锦衣卫的刀,斩严家的马腿啊!”
吕芳额头渗出细汗。
“老奴愚钝,不知万岁爷的意思是...”
嘉靖帝踱步到窗前,任由雪花扑打在脸上。
“李涞不过是个纨绔,死了也就死了。但杨帆选在这个时机动手,又特意让锦衣卫作见证...”
他忽然转身。
“吕芳,你以为杨帆为何要杀李涞?”
吕芳斟酌着词句。
“密报上说,李涞殴辱老卫军...”
“放屁!”
嘉靖帝突然提高声音。
“殴辱卫军就该死?那大明朝的官早该死绝了!”
吕芳慌忙跪下。
“老奴失言...”
嘉靖帝摆摆手。
“起来。朕不是冲你。”
他若有所思。
“杨帆这是要借李涞的人头,收大同老卫军的心啊。看来严家在大同把他逼得不轻。”
吕芳心中暗惊,皇上竟一眼看穿了杨帆的用意。
他小心地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奏折。
“万岁爷,这里还有锦衣卫虞祯通过黄忠呈上的秘奏...”
“黄忠?”
嘉靖帝眉头一皱。
“他凑什么热闹?”
吕芳解释道。
“虞祯与黄公公是世交,这次...”
“朕没兴趣听这些裙带关系!”
嘉靖帝不耐烦地挥手,但还是接过了秘奏。
他快速浏览后,竟将秘奏随手扔在地上。
“黄忠老糊涂了!这种小事也值得上奏?”
吕芳连忙拾起秘奏,轻声道。
“黄忠在奏中说,虞祯已将事情经过说明白了。李涞殴辱一名老卫军,杨总兵出面阻止,李涞不服管束,这才被正法...”
嘉靖帝冷笑连连。
“不服管束?好大的罪名!杨帆当自己是钦差大臣了?”
他忽然盯着吕芳。
“你怎么看?”
吕芳心跳如鼓,知道这是皇上在试探自己立场。
“老奴以为...杨总兵行事确实鲁莽了些。但若李涞当真目无法纪...”
“行了!”
嘉靖帝打断他。
“朕问你,杨帆为何非要杀李涞?就为了个老卫军?”
殿内陷入沉默。风雪更急了,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吕芳深吸一口气。
“老奴斗胆猜测...杨总兵在大同孤立无援,恐怕是想借此事争取老卫军支持。毕竟...那些老卫军最重义气。”
嘉靖帝目光如电。
“继续说。”
“而且...”
吕芳声音更低了。
“李涞之父李宠是杨博举荐的,杨博又与严阁老...”
“够了!”
嘉靖帝突然大笑。
“好个杨帆!他这是要逼朕表态啊!”
吕芳不敢接话,只垂首而立。
嘉靖帝踱步到炭盆前,伸手烤火。
“黄忠为何要蹚这浑水?”
“这...”
吕芳犹豫片刻。
“东厂探得,虞祯刚到任就给黄忠送了礼,黄忠待他如自家子弟。或许...黄忠是想护着虞祯...”
嘉靖帝摇头。
“黄忠没那么简单。”
他忽然压低声音。
“那些老卫军...可是二十年前大同右卫那批人?”
吕芳浑身一震。
“万岁爷圣明...”
“难怪...”
嘉靖帝眼中带着复杂。
“黄忠这是要了却心结啊。”
吕芳知道,那场被鲜血掩埋的旧事终于要见天日了。
当年大同右卫三千将士被诬通敌,活下来的不足百人。
而黄忠,正是当年负责监斩的锦衣卫指挥使。
“传旨。”
嘉靖帝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
“明日朝议,让黄忠也来,陪朕...叙叙旧。”
次日卯时刚过,奉天殿外已站满了等候上朝的官员。
严嵩身着仙鹤补子朝服,在严世蕃搀扶下缓步走来。
他看似老态龙钟,眼中却带着精明的光芒。
“父亲,今日必让徐阶那帮人吃不了兜着走。”
严世蕃压低声音,独眼中满是狠厉。
严嵩轻咳一声。
“慎言。记住,今日只谈大同军务,莫要牵扯过广。”
殿门开启,众臣鱼贯而入。
徐阶与高拱并肩而行,二人面色凝重。
李春芳跟在后面,不时擦拭额头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