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
高拱低声道。
“严党今日必拿李涞之死做文章,我们...”
徐阶摇头。
“静观其变。皇上自有圣断。”
嘉靖帝高坐龙椅,面色平静如水。吕芳侍立一旁,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在看见角落里的黄忠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司礼监太监拉长声调喊道。
严嵩颤巍巍出列。
“老臣有本奏。”
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大同府连日来发生多起命案,宣大总督、巡抚、总兵皆已上奏。内阁需对此给出说法,否则边关将士寒心,恐生变故。”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徐阶与高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严嵩这是要把水搅浑。
严世蕃不失时机地出列。
“启禀皇上,李涞乃嘉靖二十九年抗击俺答的老卫军,为何锦衣卫与杨总兵要杀他?难道朝廷就是这样对待有功之臣的吗?”
“嘉靖二十九年”五个字一出,殿内温度骤降。
嘉靖帝手中茶盏一顿,眼神阴霾。
徐阶心头一紧。
严世蕃这招太毒,直接戳中了皇帝的痛处。
那年俺答兵临城下,京师震动,是皇帝心中永远的伤疤。
高拱硬着头皮出列。
“严侍郎此言差矣。李涞之死尚在调查,怎能妄下结论?”
严世蕃冷笑。
“调查?锦衣卫虞祯奉谁之命前往大同?为何一到就与杨帆联手杀人?”
他转向吕芳,独眼中射出锐利光芒。
“吕公公,虞祯可是司礼监派去的?”
吕芳躬身道。
“回严侍郎的话,虞祯调任乃按常规程序,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当日严侍郎也在场。”
严世蕃脸色一变,没想到吕芳反将一军。
他迅速调整策略。
“即便如此,司礼监擅自派遣虞祯干预边关军务,导致大同义勇与卫军分裂,如今边关形势危急,若俺答趁机南下,谁来担责?”
严嵩暗自点头,儿子这一手漂亮,把问题引向了勾结内臣、贻误军机的大罪上。
徐阶感到喉咙发紧。
他偷眼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嘉靖帝脸上看不出喜怒。
吕芳意识到严嵩父子的意图,他们试图将司礼监和徐阶打成幕后勾结的小团伙。
他决定不与严嵩正面冲突。
“陛下。
“吕芳转向嘉靖。
“老奴年迈昏聩,若内阁不信老奴,老奴愿请辞归乡。”
这话一出,殿内哗然。
徐阶心头一震。
吕芳这是在暗示虞祯并非他派遣的,而是另有其人!他这是在给皇上递话!
严嵩听到吕芳的话后,心中一凛。
老狐狸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可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开始怀疑皇上是否已经掌握了某些底牌,准备对他进行反击。
殿外风雪渐大,呼啸声透过厚重的殿门传来,更添几分肃杀。
严世蕃见气氛不对,试图缓和。
“诸位大人,朝堂之上,当共同商议大事,不必如此紧张。”
他环视众人。
“不如这样,责令杨帆和虞祯向朝廷解释清楚大同府的案情,同时命杨选等人彻查此事。”
这一策略旨在给杨帆更大的压力,让支持他的人退缩,以便杨选等人能控制局势,直至俺答动手。
严世蕃胸有成竹地看向父亲,却见严嵩眉头紧锁。
朝议中众人沉默不语,只有炭火偶尔爆出”噼啪”声响。
严世蕃正要再次开口,突然感到脚上一痛。
是严嵩踩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严嵩意识到事情有异常。皇帝至今一言不发,吕芳又突然提出辞呈,这不合常理。
老谋深算的首辅决定谨慎行事。
双方僵持不下,殿外大雪纷飞,殿内无人打破沉默。
嘉靖皇帝听在耳里,心中暗叹严嵩的谨慎。
他恼恨吕芳沉不住气,让严嵩察觉到异常。皇帝起身,宽大的道袍袖口垂落。
“北风卷地白草折...”
嘉靖突然吟道,声音低沉。
“胡天八月即飞雪。”
众臣一愣,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吟诗。
徐阶却心头一动。
这是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讲的是边塞苦寒。
嘉靖继续道。
“边塞将士,餐风饮雪,保我大明江山。”
他目光扫过群臣。
“诸位爱卿在此暖阁议事,可曾想过边关将士的艰辛?”
严世蕃额头渗出冷汗,皇帝这是要借题发挥!
“吕芳。”
嘉靖唤道。
“老奴在。”
“去请黄忠来。”
吕芳躬身退下。不多时,他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偏殿走来。
老者虽年迈,腰板却挺得笔直,行走间仍可见当年武将风范。
“黄忠!”
有老臣惊呼。
这位退休二十年的老将军突然现身,令朝堂震动。
嘉靖淡淡道。
“黄老将军的弟子虞祯,在大同给师父寄来黄芪萱草,说是边关特产,可补气血。”
他看向黄忠。
“老将军可收到了?”
黄忠拱手。
“回陛下,老臣收到了。那孩子还惦记着老臣的老寒腿...”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老臣回给虞祯的信,还有几件棉袄。”
嘉靖点头。
“师徒之情,令人动容。”
他突然转向严世蕃。
“严爱卿,嘉靖二十九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严世蕃浑身一颤,扑通跪下。
“臣...臣记得。”
“那年仇鸾欺瞒朕,谎报军情,导致俺答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嘉靖声音陡然提高。
“京师震动,百姓流离!”
殿内众臣纷纷跪下,额头触地。
徐阶感到心跳如鼓。
皇帝这是要翻旧账了!
“那些年浴血奋战的老卫军,后来都去哪了?”
嘉靖冷冷问道。
“为何立功的老卫军被赶走,如今生活困苦,而某些人的亲信却占据要职?”
严嵩伏在地上,感到一阵眩晕。皇帝这是直指他们父子排挤异己、安插亲信的旧事!
“卫所制度,乃太祖所立。”
嘉靖继续道。
“为何如今大同府义勇与军户势同水火?是谁在挑拨离间?”
严世蕃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独眼中满是惊恐。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发难,而且直指要害。
嘉靖走到严嵩面前,停下脚步。
“严阁老,朕看虞祯做得不错。体恤将士,联络师徒之情,这正是'义、情、家、国'的体现。”
严嵩不敢抬头。
“陛下圣明。”
“朕决定,让虞祯接替张二,继续在大同府监督。”
嘉靖说完,转向吕芳。
“传旨,赐大同右卫将士每人一领棉衣,每户十两银子。”
吕芳躬身。
“老奴遵旨。”
嘉靖最后扫了一眼跪满地的群臣,拂袖返回后殿。殿内只余炭火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严嵩才起身,脸色灰败。
严世蕃凑上前,低声道。
“父亲,皇上这是...”
严嵩抬手制止,摇了摇头。
父子二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局势已无法挽回,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对抗。
而在华严寺后院的厢房里。
“大人,您已经三天没出门了。”
守在门口的亲兵小声的提醒。
杨帆停下脚步。
“寺里的僧人可有消息传来?”
“回大人,今日依旧没有杨选和李宠的任何动静。”
亲兵低头回答。
“不过听说都御史衙门那边派了人去李宠府上,具体为何尚不清楚。”
大同与京城不过八百里,就算是最慢的驿马也该跑个来回了。
严嵩父子不可能毫无反应,除非...
“除非他们在谋划更大的动作。”
杨帆喃喃自语,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转身望向窗外,华严寺的飞檐在暮色中勾勒出锋利的剪影。
当初选择来大同是否太过草率?
在宣府至少有李文进可以倚仗,而这里...除了自己带来的百名火枪兵,几乎孤立无援。
“大人,要不要派人去都御史衙门打探?”
亲兵试探性地问道。
杨帆摇头。
“不可。现在一动不如一静,贸然行动反而会...”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
“谁?”
杨帆猛地转身,手已按在腰间佩剑上。
两个黑影灵巧地翻窗而入,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借着烛光,杨帆认出他们穿着边军特有的皮甲,胸前绣着麻字。
“杨大人恕罪!”
为首的黑脸汉子单膝跪地。
“小的是麻禄参将麾下亲兵赵铁柱,这位是我兄弟王石头。事出紧急,不得不翻墙来见。”
杨帆示意亲兵退下,压低声音问道。
“麻参将派你们来有何要事?”
赵铁柱抬头,眼中带着焦急。
“李宠今晚要对大人下手!麻将军得到确切消息,李宠已调集了两百家丁,准备夜袭华严寺!”
王石头补充道。
“李宠放出话来,说大人您擅杀朝廷命官,他要替天行道。这分明是要杀人灭口!”
杨帆的指尖发颤。
他早该想到的。
李宠作为大同豪强,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没有朝廷动静,恐怕正是因为严世蕃在暗中支持李宠行动。
“现在什么时辰了?”
杨帆沉声问道。
“酉时三刻。”
赵铁柱回答。
“大人,必须立刻动身。麻将军安排好了路线,可以护送您出城去右卫。那里有我们三千兄弟,李宠不敢造次!”
逃?堂堂朝廷命官竟要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大同?
但若不走...杨帆想起严世蕃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想起李宠在大同的势力。
“好。”
杨帆咬牙道。
“容我安排一二。”
他迅速唤来四名最信任的火枪兵。
“你们分头行动,两人去通知郑佥事,就说我临时出城巡查;另外两人去都御史衙门找锦衣卫虞祯,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火枪兵领命而去。
杨帆知道,这些障眼法拖不了多久,但至少能争取些时间。
“走吧。”
杨帆脱下官服,换上一件深色便装。
赵铁柱却拦住他。
“大人这身打扮还是太显眼。”
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套粗布短打。
“请换上这个,再抹些灶灰在脸上。”
杨帆看着那件打着补丁的衣裳,苦笑道。
“看来麻参将想得周到。”
换装完毕,三人悄悄溜出厢房。夜色已深,华严寺的僧人大多已歇下。
他们贴着墙根前行,避开巡逻的武僧,来到一处偏门。
“从这里出去是条小巷,直通南城菜市。”
王石头低声道。
“麻将军的人在菜园子接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冷风扑面而来。
杨帆跟着两人钻入迷宫般的巷弄,七拐八弯间,他早已分不清方向。远处偶尔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到了。”
赵铁柱突然停下,指了指前方一处用篱笆围起的菜园。
园中站着几个农夫打扮的汉子,见到来人,立即打开篱笆门。
为首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见到杨帆便抱拳行礼。
“大人受苦了,小的们奉麻将军之命在此等候多时。”
“马车备好了吗?”
赵铁柱问道。
络腮胡点头。
“就在后面棚子里,套的是拉菜的老马,守城的不会起疑。”
杨帆被引到一辆破旧的板车前,车上堆着半车蔫了吧唧的青菜,散发着泥土和腐烂的气息。
“委屈大人藏在菜堆下面。”
络腮胡歉意地说。
“等出了城就好办了。”
杨帆没有犹豫,蜷身钻进菜堆。腐烂的菜叶贴着脸颊,湿冷的汁液渗入衣领。
他屏住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马车启动,颠簸着向城门方向驶去。不知过了多久,杨帆听到守城士兵的喝问。
“这么晚出城做什么?”
“军爷明鉴。
“赶车的汉子陪着笑。
“小的是城南张记酒楼的采办,掌柜的要新鲜野菜招待贵客,特意让小的连夜去乡下收购。”
“掀开看看!”
士兵命令道。
杨帆浑身绷紧,手摸向藏在菜堆下的短刀。
菜叶被拨开,一缕月光漏了进来。
“都是些烂菜叶子,值当半夜出城?”
士兵狐疑地问。
“军爷有所不知。
“汉子压低声音。
“掌柜的相好就好这口,说是...有特殊滋味。”
士兵发出暧昧的笑声。
“行了行了,快滚吧!别耽误老子换岗!”
马车再次启动时,杨帆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出了城门约莫二里地,菜堆被猛地掀开。
“大人,安全了!”
赵铁柱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