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狼狈地爬出菜堆,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月光下,路边拴着三匹骏马,马鞍上挂着边军制式的弓箭。
“请大人上马。
“络腮胡递来一件皮袄。
“夜里风大,别着凉。”
杨帆接过皮袄,触手是粗糙但温暖的羊毛内衬。
他翻身上马,发现马镫已经调整到适合他的高度。
“麻将军考虑得真周到。”
杨帆感叹道。
赵铁柱笑道。
“将军常说,细节决定成败。大人坐稳了,咱们要赶在天亮前到右卫!”
三匹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入茫茫夜色。
冷风呼啸着掠过耳畔,杨帆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
至少现在,他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困兽。
途中他们换了两次马,每次都有麻禄安排的人在预定地点接应。
杨帆注意到,这些人虽然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军人的利落。
“麻将军在右卫经营多年。”
王石头看出杨帆的疑惑,自豪地解释。
“方圆五十里,连只耗子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线。”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远处出现了右卫城墙的轮廓。不同于大同城的高大雄伟,右卫城墙低矮朴实,却透着一股坚不可摧的气势。
“到了!”
赵铁柱兴奋地喊道。
城门大开,一队骑兵迎了出来。
为首的将领四十出头,方脸阔口,一双虎目不怒自威。
他飞身下马,单膝跪地。
“末将麻禄,恭迎杨大人!”
杨帆连忙搀扶。
“麻将军快快请起!此番多亏将军相救,否则杨某性命休矣!”
麻禄起身,眼中带着真诚的光芒。
“大人为边关百姓除害,末将岂能坐视奸人害您?请随我入城,兄弟们备了热汤饭为大人接风!”
进入瓮城,杨帆的脚步顿住。近千名士兵整齐列队,鸦雀无声。晨光中,他们的铠甲闪着寒光,长枪如林,却无杂乱。
“这...”
杨帆喉头发紧。
麻禄朗声道。
“弟兄们,这位就是为民除害的杨大人!”
“恭迎杨大人!”
千名将士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杨帆的眼眶突然发热。多少天了?自从得罪严世蕃以来,他处处提防,夜不能寐。
而此刻,这些素不相识的边军将士,却给了他最真诚的庇护。
“杨某...谢过诸位将士!”
杨帆抱拳行礼,声音发颤。
麻禄大手一挥。
“开城门!迎大人入城!”
华严寺的厢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
杨帆刚换下脏污的衣衫,虞祯便匆匆赶来。
“杨兄无恙,真是万幸!”
虞祯拱手道,脸上却带着几分忧虑。
杨帆示意他坐下。
“虞兄来得正好,我正有事相询。”
虞祯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
“内阁有廷寄给杨选和吴瑛,要求他们严格约束义勇,尽力弥合矛盾。司礼监也有相关说法...”
“哦?”
杨帆眉头一挑。
“司礼监怎么说?”
“这...”
虞祯面露难色。
“下官不便详说。但当前大局为重,皇上和朝廷希望宣大局势稳定。”
杨帆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依虞兄之见,眼下该如何是好?”
虞祯正色道。
“依我看,暂时不会有大事发生。杨兄不如回城,以免引起人心疑虑。”
杨帆沉默片刻,心中对这位同僚的短视感到失望。
但他明白虞祯的立场。
作为朝廷命官,稳定确实是最重要的考量。
“虞兄所言极是。”
杨帆点头。
“不过为防万一,我想以钦差的身份调一部分右卫入城换防,不知可否?”
虞祯略一思索。
“这...倒也无妨。右卫本就是大同驻军,调防合情合理。”
“那就这么定了。”
杨帆露出笑容,心中却暗叹:这位虞大人果然只看到了表面平静,却没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次日,杨帆在百人亲卫队和右卫一千精锐的护送下,再次来到大同城下。
与上次的剑拔弩张不同,这次城门早早打开,杨选、吴瑛、李宠等人竟亲自在城门口迎接。
“杨大人!多日不见,可把下官担心坏了!”
杨选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吴瑛也拱手道。
“大人受惊了。都是下官等疏忽,让奸人有机可乘。”
杨帆心中冷笑,面上却春风满面。
“两位大人言重了。边关多事,难免有些宵小之辈兴风作浪。”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后面的李宠。
这位指挥使面色如常,甚至还能挤出笑来,完全看不出丧子之痛。
杨帆心中暗凛:此人城府之深,当真可怕。
“大人一路劳顿,下官已在府中备下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杨选热情地邀请道。
杨帆知道这是面子上的功夫,但为了照顾各方情绪,还是欣然应允。
“那就叨扰了。”
宴席上,杨选当众宣布恢复麻禄的参将职位,杨帆也顺势表示让欧阳安等八人回城。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一切恩怨似乎都已化解于无形。
只有杨帆注意到,李宠在敬酒时,指尖发白,那是握杯过紧的表现。
回到华严寺的住处,杨帆终于松了一口气。多日来第一次,他能够安稳地睡上一觉。
但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开始部署。
“大人,兵部的后勤队已经到了,铁锅等物资都已运入城中。”
亲卫禀报道。
杨帆点点头。
“传令下去,让右卫驻扎在北城,重点防守北门一带。”
“是!”
上午,杨帆在巡抚衙门会见了其他十二卫的参将、副参将。
这些将领大多面色恭敬,言辞谨慎。
杨帆心中了然:这些人多是严家党羽,但大多持中立态度,谁强就靠向谁。如今朝廷态度明确,他们自然不敢有二话。
“杨大人,我卫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加强了东城防务。”
一位参将恭敬道。
杨帆微笑颔首。
“有劳将军了。边关安危,全赖诸位将士。”
走出衙门时,杨帆抬头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
他心中估算着:现在大约有了六七分把握。
但最关键的是马芳、李文进、王崇古那边的消息。
“大人,麻将军派人来报,说在小石山一带发现一支三四千人的马队踪迹。”
亲卫匆匆赶来禀报。
杨帆眼睛一亮。
“可探明是谁的部队?”
“还不确定,但看装束像是我们的边军。”
杨帆心中一动:莫非是马芳他们?如果他们能拖延和扰乱俺答的部署,就能为大同争取更多准备时间。
而在代王府。
朱廷埼站在湖心亭的栏杆旁。
“杨帆...”
他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两名婢女垂首站在三步之外,大气都不敢出。
朱廷埼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她们的存在。
“王爷,王妃娘娘今日要去华严寺还愿。”
为首的婢女声音细若蚊蝇。
“说是过年后还要去城里办些事,回府会晚些。”
朱廷埼”嗯”了一声,目光仍盯着湖面。
“近日城里不太平,让王妃多带些人手,早去早回。”
婢女们应了声”是”,正要退下,朱廷埼忽然又开口。
“王妃近日...可还安好?”
“回王爷,娘娘一切安好,只是...”
婢女犹豫了一下。
“只是昨夜又批阅府中账册到三更天。”
朱廷埼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院氏是他的王妃,那个出身寒门军户的女人,二十年来将偌大王府打理得滴水不漏。
她能与自己一同参与籍礼春耕,能赈济老弱孤寡,甚至能在百官面前为皇家争光。
“太祖英明啊...”
朱廷埼喃喃自语。
他至今记得父皇临终前的话。
“廷埼,记住,咱们这些龙子凤孙,看似尊贵,实则如履薄冰。百官视我等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所以他一早就交出了亲卫队,所以他从不过问宣大事务,所以他甘愿做个富贵闲人。可这个杨帆...
朱廷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此人年纪轻轻就搅动风云,既不依附清流,也不靠拢阉党,行事诡谲难测。
更可怕的是,他竟敢对盐税下手。
那可是连皇帝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区!
“掘墓人...”
朱廷埼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一阵寒风掠过湖面,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朱廷埼拢了拢狐裘大氅,转身向暖阁走去。路过祠堂时,他停下脚步,对着太祖画像深深一拜。
“不肖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啊...”
与此同时,北城巡检司内。
杨帆脱下沾满雪水的斗篷,随手扔给身后的亲卫。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脸上却带着罕见的轻松神色。
“大人,这是今日的巡查记录。”
书吏恭敬地递上一本册子。
杨帆随手翻了翻。
“北城三处粥棚都安排妥当了?”
“回大人,都已按您的吩咐,每处增派了两名衙役维持秩序。”
“好。”
杨帆点点头,忽然问道。
“江南...现在该是梅花盛开的季节了吧?”
书吏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杨帆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城墙。
他在想张居正。
那个年仅三十出头就位列九卿的奇才,那个被誉为”国士无双”的政坛新星。
杨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什么国士无双,不过是个精于算计的投机客罢了。
“大人,华严寺的智空大师派人来问,您答应给寺里题的字...”
亲卫小心地问道。
杨帆回过神来。
“告诉老和尚,我晚些时候过去。”
他眼神锐利。
“备马,现在就去华严寺。”
半个时辰后,华严寺的禅房里。
杨帆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摊开一张雪浪笺。
他提笔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张居正啊张居正...”
他低声自语。
“你到底在等什么?”
作为朝中少数几个能入杨帆眼的人物,张居正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
盐税改制闹得沸沸扬扬,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这位以机变著称的能臣却始终按兵不动。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晕开一片黑色。
杨帆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他手腕一抖,笔走龙蛇。
“你是在等我先亮底牌。”
禅房外,知客僧轻轻叩门。
“杨大人,代王妃的轿子到山门了。”
杨帆头也不抬。
“知道了。”
他笔下不停,字迹如刀削斧劈般凌厉。
“告诉王妃,我稍后去上香。”
待知客僧脚步声远去,杨帆吹干墨迹,将信笺装入早已备好的紫檀木匣。匣子用火漆封好,盖上他的私印。
“八百里加急,送交南京户部张大人亲启。”
杨帆将木匣交给最信任的亲卫,声音压得极低。
“告诉他,盐场的事,该做个了断了。”
另一边,得胜堡外三十里,朔风卷着雪粒抽打在李文进的脸上,像刀子一样锋利。
他望着远处腾起的烟尘,握刀的手紧了紧。
“报!”
探马飞驰而来,马蹄溅起一片雪泥。
“鞑靼前锋已至十里外,打着辛爱的狼头旗!”
王崇古啐了一口,吐出的唾沫结冰。
“八万铁骑分三路南下,这是要一口吞了宣大啊!”
李文进抹了把脸上的冰碴,声音沙哑。
“马芳走了多久?”
“两个时辰。”
王崇古望向南方。
“只带了十个伤兵,怕是...”
“别管他了!”
李文进猛地拔出腰刀。
“全军听令。
侧击左翼!”
号角声撕裂了寒冷的空气。
三千精骑如离弦之箭,从侧翼直插鞑靼大军。
鞑靼人显然没料到会遭遇突袭。
最前方的骑兵阵列出现了混乱,但很快调整过来。
“杀!”
两股洪流轰然相撞。
李文进一刀劈开迎面而来的鞑靼骑兵,热血喷了他一脸,被冻成红色的冰晶。
他顾不得擦拭,反手又是一刀,将另一个敌人斩于马下。
“南遁!南遁!”
王崇古在混战中大喊。
“按计划行事!”
明军骑兵且战且退,将鞑靼人引向预设的埋伏圈。箭矢如雨,不断有战士落马,鲜血染红了雪地。
三个时辰后,当夕阳将雪原染成血色时,李文进和王崇古带着残部退入得胜堡。堡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具冻僵的尸体,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姿势。
“妈的!”
王崇古一拳砸在城墙上。
“麻禄他们没来会合!”
李文进喘着粗气,铠甲上结了一层血冰。
“马芳...现在只能指望马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