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猛地从禅榻上惊醒,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窗外,暮鼓声刚刚停歇,余音在寺院上空回荡。
“马芳...李文进...”
他低声念叨着这两个名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按理说,俺答的大军早该动了,为何至今音讯全无?如果李文进这个总兵官在,很多事情会好办得多...
杨帆烦躁地披上外袍,推门而出。华严寺的庭院里积雪未消,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观音院。
忽然,一阵琴声飘入耳中。
杨帆脚步一顿。
这琴音哀而不怨,雍容中带着几分落寞,绝非寻常乐伎所能弹奏。
他自幼精通音律,不由驻足细听。
“咦?”
琴声忽然走调,杨帆眉头一皱。
“此处不该转宫调...”
“大人好耳力。”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梅树下传来。
杨帆转头,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婢女,正掩嘴轻笑。
“我家夫人练了三天这曲子,总在这一段出错。没想到大人一听就听出来了,真是知音呢!”
杨帆警觉地后退半步。
“不知弹琴的是...”
“锦儿!”
一个柔和却不失威严的女声打断了他。
“谁准你与陌生男子搭话的?”
梅树后转出一位女子,约莫三十出头,身着素雅却质地考究的衣裙。
婢女锦儿慌忙行礼。
“夫人恕罪!这位大人听出了您琴中的错处,奴婢一时忘形...”
女子目光落在杨帆身上,忽然一怔,随即眼中带着光彩。
“这位...莫非是钦差杨大人?”
杨帆拱手。
“正是在下。不知夫人是...”
“奴婢有眼不识泰山!”
锦儿突然激动起来。
“原来是杨青天!夫人,这就是您常说的那位...”
“住口!”
女子轻斥,却对杨帆福了一礼。
“妾身久闻杨大人清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杨帆心头警铃大作。
这女子看似端庄,但举手投足间带着风尘气,眼神也不够纯粹。
更可疑的是,她自称”妾身”而非”本妃”,显然在隐瞒身份。
“夫人谬赞了。”
杨帆不动声色地后退。
“夜色已深,在下告辞。”
“大人且慢!”
女子急走两步。
“妾身...妾身有一事相求...”
就在这时,杨帆敏锐地注意到,女子袖中滑出一方丝帕,正是代王府专用的云纹锦!
电光火石间,一切豁然开朗。
这必是代王妃派来设局的人!若他再逗留片刻,恐怕就会有”捉奸在床”的戏码上演。
华严寺位于城中要冲,正是右卫和杨选势力范围的过渡地带。
若在此地被坐实”调戏王妃”的罪名,杨选等人定会”秉公处理”,同时在全城散布谣言。
届时就算麻禄等人不信,也抵不过众口铄金。
十二卫军官本就倾向严家,士兵们更是听命行事...
“大人...”
女子又逼近一步,身上浓郁的脂粉香扑面而来。
杨帆敏锐地注意到,暗处已有几个壮汉身影若隐若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杨大人小心!”
一道黑影掠过墙头,最靠近杨帆的那个壮汉惨叫一声,捂着肩膀踉跄后退。
来人稳稳落在杨帆身侧,竟是多日不见的马芳!
“走!”
马芳一把抓住杨帆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他另一手持刀,刀尖还滴着血。
“这地方不能待了!”
杨帆刚要开口,马芳已经拽着他冲向侧门。身后传来女子尖利的叫声。
“拦住他们!”
四个壮汉从廊柱后扑出。
“滚开!”
马芳怒吼一声,刀光如匹练横扫。
最前面两人慌忙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香炉。火星四溅中,杨帆被硬生生拖出了院子。
“马兄且慢!”
杨帆试图挣脱。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闭嘴!”
马芳头也不回,拽着他在曲折的巷道中疾奔。
“我亲眼看见你和那女人拉拉扯扯!你知道她是谁吗?”
杨帆心头一沉。
马芳显然误会了,但现在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只得暂时闭嘴,跟着马芳七拐八绕,最后翻进一处荒废的老宅后院。
“砰!”
马芳粗暴地关上柴房门,转身就将杨帆按在墙上,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俺答的大军已经过了得胜堡!你倒好,居然在寺庙里和代王妃私会?”
杨帆深吸一口气。
“马兄,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马芳冷笑。
“我亲眼所见还有假?那女人身上的云纹锦帕,是个人都认得出来!”
“那是陷阱!”
杨帆压低声音。
“代王妃故意设局要害我。若你真看见我们'拉拉扯扯',就该知道是她主动靠近,而我一直在后退!”
马芳表情一滞,手上的力道稍松。
“当真?”
“千真万确。”
杨帆趁机挣脱。
“我若真有歹心,为何要选在香火鼎盛的华严寺?又为何孤身一人?”
马芳若有所思。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搜!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
“杨大人被歹人劫持,必须尽快找到!”
杨帆和马芳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这分明是要坐实他”被劫持”的说法,为后续谣言铺路!
“现在你信了?”
杨帆苦笑。
“若我真与代王妃有私情,他们何必大张旗鼓地搜捕?”
马芳脸色阴晴不定,最终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该死!我们中计了!”
与此同时,华严寺内已乱作一团。
郑钦率领的百人队和李宠的义勇几乎同时冲进观音院。
院中只剩代王妃、婢女锦儿和四个”家丁”,哪还有杨帆的影子?
“怎么回事?”
郑钦厉声喝问。
“杨大人呢?”
四个壮汉低头不语。锦儿却突然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位大人...他、他见我家夫人貌美,竟要强行非礼!幸亏这几位壮士相救,那歹人见事情败露,就翻墙逃了!”
“胡说八道!”
郑钦身后一个亲兵忍不住反驳。
“杨大人岂是这种人?”
锦儿抬起泪眼,声音却异常清晰。
“那人穿着青色直裰,腰间系着钦差关防,左眉上还有道疤,不是杨青天是谁?”
围观的人群顿时哗然。
这描述太过具体,不由得人不信。
李宠趁机高喊。
“都听见了吧?杨帆仗着钦差身份,竟敢调戏代王妃!”
“放屁!”
郑钦怒极,拔刀指向李宠。
“你再污蔑大人试试?”
“怎么,要杀人灭口?”
李宠不退反进,指着那四个”家丁”。
“这几位可都是代王府的人,他们亲眼所见!”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响。
杨帆的百人队成员面面相觑,被义勇们讥讽的目光看得抬不起头来。
“诸位乡亲评评理!”
锦儿突然膝行几步,绣鞋在青石板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那歹人把我家夫人逼到经堂角落,说什么'严阁老早看代王不顺眼'...”
她突然捂住嘴,像是说漏了什么惊天秘密。
人群的嗡嗡声拔高。卖糖人的小贩手一抖,刚吹成型的糖凤凰”啪”地摔得粉碎。
李宠眼中精光一闪,趁热打铁。
“听见没有?这是要借机打压宗室啊!”
他忽然压低声音,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边塞不稳,鞑靼随时入寇,有些人却忙着...”
“放你娘的屁!”
郑钦的刀终于完全出鞘,雪亮的刀尖直指李宠咽喉。
“大人此刻正在...”
“郑百户!”
寺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清喝。
众人回头,代王妃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出,素白罗裙上沾着几点泥渍,发髻微乱。
她眼圈通红,却强撑着昂首挺胸的模样,反而更惹人怜惜。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有个穿补丁衣裳的老妇人突然跪下。
“娘娘受苦了!”
这一声像投入油锅的水滴,顿时跪倒一片。
李宠单膝跪地,抱拳道。
“末将这就护送娘娘回府。至于今日之事...”
他意味深长地扫视人群。
“自当禀明巡抚大人。”
“且慢!”
郑钦横刀拦住去路。
“事情未明...”
“未明?”
李宠冷笑,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帕子。
“这是经堂里找到的,上面绣着杨字,要不要请诸位闻闻上面的脂粉味?”
帕子展开的刹那,代王妃突然掩面啜泣,身子晃了晃似要晕倒。
锦儿立刻扑上去搀扶,袖中滑落个物件。
“当啷”一声滚到郑钦脚边。
是枚鎏金纽扣,上面清清楚楚錾着钦差卫队的鹰隼纹。
“这、这是那歹人挣扎时扯落的...”
锦儿声音发抖。
人群彻底沸腾了。
有个穿绸衫的商贾突然高喊。
“严阁老的人就能无法无天?”
立刻有人附和。
“代王可是太祖血脉!”
郑钦的刀尖发颤。
他看见人群外围,几个义勇正挨个给围观者发铜钱。
更远处,有个戴斗笠的汉子飞快地在墙上贴告示,墨迹未干的纸上”钦差辱妃”四个大字触目惊心。
“走!”
李宠一挥手,二十名义勇立刻列队,将代王妃主仆护在中间。
经过郑钦身边时,李宠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告诉杨帆,严嵩保不住他了。”
队伍远去时,锦儿回头看了眼寺门匾额,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她袖中藏着的另一枚鎏金纽扣。
与此同时,得胜堡以北五百里的小石山王帐内,俺答汗正烦躁地揉着后背。
羊毛毡毯上散落着十几支折断的箭矢,这是他今晨占卜吉凶用的。
“父汗。”
辛爱单膝跪地,铁甲上的血渍已经发黑。
“明军突袭虽退,但缴获了这个。”
他捧上一支造型奇特的箭,箭簇上刻着”神机”二字。
俺答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去年冬天,那个明军降将说过的话。
神机营新练了三万火铳手。
“传令。”
俺答突然抓起案上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全军前压至得胜堡百里外。”
他走到羊皮地图前,指甲在大同和宣府之间划了道弧线。
“让明朝人猜不透我们究竟要打哪里。”
小年这天本该是喜庆的日子,此刻城内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
“快!让开!紧急军情!”
一队哨骑快马冲入城门,马蹄铁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领头的骑兵头盔上结着冰霜,脸上是被寒风割裂的血痕。
百姓们纷纷避让,眼神中满是惶恐。
“听说北面已经打到得胜堡了...”
“七万大军啊!这要是打进来...”
粮铺前早已排起长龙,男人们扛着麻袋,女人们挎着篮子,连孩童都紧紧攥着米袋一角。粮价已经涨了三倍,可没人敢抱怨,只求能多囤些活命的粮食。
“别挤!都有份!”
粮铺伙计嗓子都喊哑了,额头上的汗珠在寒风中迅速结冰。
与城中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巡抚衙门后堂却是另一番景象。炭火烧得正旺,将寒意隔绝在外。
杨选端坐在主位,左右两侧分别是十二卫的心腹将领和大同镇的亲信官员。
赵全、丘富等特殊人物也在席间,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诸位。”
杨选端起酒杯,大步踱到堂中,锦袍下摆扫过青砖地面。
“今日小年,本该阖家团圆。但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
他环视众人,眼中精光一闪。
“阁老、小阁老交代的大事,我们已经完成一半。剩下的一半...”
他故意拖长声调。
“也有人在办了。”
李宠立刻起身,抱拳道。
“大人英明!若非大人有定力,末将一时冲动,险些坏了大事。”
杨选满意地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烛光下泛着猩红的光泽,像是未干的血迹。
“北面的敌人已打到得胜堡。”
杨选突然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
“七万六千大军,虽不一定会真打进大同,但我们必须防范。”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炭火噼啪作响。
将领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官员们则低头盯着酒杯。
“两件事。”
杨选竖起两根手。
“第一,驱逐右卫出城,让他们去得胜堡迎敌。第二...”
他停顿片刻,声音如刀锋般锐利。
“两天内,杀掉杨帆。”
左卫参将田世威猛地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