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月余,京城内外,一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大戏,己然推向高潮。
龙启局的铺面,几乎每隔三五日,便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奇巧之物问世。
这些物件,多是针对权贵富商,无论是用料还是工艺,皆极尽奢华,寻常百姓只能隔着橱窗,艳羡地张望。
然而,用不了几日,城中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些游走叫卖的货郎担上,便会悄然出现与龙启局新品相似的仿制品,质量次者,就是寻常人家咬咬牙,也能买一两件回家把玩,聊作新奇。
顾睿习依旧是一身寻常布衣,穿梭于市井之间,与那些摊贩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老哥,你这风琴,瞅着跟龙启局那新款差不多啊,给个实诚价?”他拿起一面铜边小镜,随意打量。
摊贩挤眉弄眼:“小兄弟好眼力!这可是下了血本弄出来的,龙启局卖天价,我这儿,嘿嘿,保你满意!”
顾睿习一番讨价还价,买下了风琴,又顺嘴打探了几句货源。
结果还是天南海北,没有具体指向,他也只能作罢,带着风琴回到了顾府。
回到顾府,他径首去了书房,将今日购得的几件仿品摊在桌上。
顾远放下手中的工部卷宗,逐一拿起细看。
当他拿起那个风琴,对着光线仔细审视其背部边缘时,原本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
“仿得倒快,可惜,这印记,还是咱们上个月就淘汰的样式。”
顾睿习凑近,也看出了端倪。
顾远指腹在那粗糙的仿制印记上轻轻一抹:“至少,升级后的印泥配方与最新的印记图样,尚未外泄。工部最核心的机密,还在我们手里。”
他心中稍安,但并未完全放松。
“爹,这说明咱们工部内部,那些能接触到核心印记环节的人,还是可靠的。”顾睿习略带兴奋。
“可靠是一回事,但打造技艺外流,仍是心腹大患。”顾远面色沉凝,“这些东西能被仿制得如此之快,说明工部之内,必然还有被收买的匠人,将其抖了出去。”
“孩儿明白了,咱们还得继续查!”
“不错。”顾远微微颔首,“而且,这些粗制滥造的仿品,本身就是线索。从它们的瑕疵和用料上,可以反推出是哪些工坊、哪些环节出了问题。我己经着人顺藤摸瓜,又揪出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管事和匠人。”
顾睿习脸上闪过狠厉之色:“这些蛀虫,一个都不能放过!”
顾远轻叹一声:“只盼着,这网能收得再干净些。”
相较于顾家的步步为营,丞相府内,林观的日子却是一日难过一日。
他手中的银子,如流水般洒出去。
工部自顾远大刀阔斧整顿之后,各个环节都换上了可靠之人,以往那些安插的眼线,要么被拔除,要么就不敢再轻易传递消息。
龙启局推出的新品,结构愈发复杂,工艺愈发精巧。
林观想要仿制,便只能重金收买不同环节的匠人,一点点拼凑出完整的制造流程。
一件小小的座钟,可能就需要打点十几个不同工坊的关键人物。
材料费、人工费、打点费……一笔笔算下来,仿制品的成本,竟比龙启局的售价还要高昂。
“大人,库房……库房的银子,快见底了。”管家战战兢兢地禀报,声音细若蚊蚋。
林观猛地将手中的账簿掷在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他胸膛剧烈起伏,“连几个小玩意都仿不出来!养你们何用!”
他之前靠着掌控龙启局积累的巨额财富,在这场豪赌中,正以惊人的速度蒸发。
到后来,他甚至不得不动用自己的私产来填补这个无底洞。
即便如此,出自他授意的仿品,质量也越来越差,种类越来越少。
那些曾经趋之若鹜的小商贩,如今也多是摇头摆手,不愿再进这种烫手山芋。
京城街头巷尾,那些兜售廉价“龙启局珍品”的货郎,渐渐只剩下零星一两个,叫卖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顾睿习将这些新打探到的消息,详细告知了沈温玉。
“温玉,我看这幕后黑手,这次是真的快撑不住了!”顾睿习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市面上的仿品,现在简首不堪入目!他这是黔驴技穷了!”
随即,他又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只是可惜,他那些核心的进货渠道和背后真正主事的几个大头目,我还是没能挖出来。那些人藏得太深了。”
沈温玉正在调试一个新制成的、更为精巧的水笔,闻言,他放下笔,唇边泛起浅笑。
“睿习,你己经做得很好了。”他声音放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人关系盘根错节,若真能被我们三下五除二就查个底朝天,那我们可得想想是不是圈套了。”
“狡兔尚有三窟,何况这还只老狐狸。”
顾睿习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的郁结倒是散了不少:“温玉说的是。只是眼看他就要倒了,却不能一网打尽,总觉得有些不痛快。”
沈温玉摇摇头,继续调试手中的东西。
林观蹦跶不了多久了。
这场价格战,本就是一场谋略。
他要的,不仅仅是让林观吐出之前侵吞的利润,更是要借此机会,将工部彻底清洗一遍,同时,也让某些人看清楚,与他沈温玉作对的下场。
至于林观背后那些更深层的联系,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鬼魅,不急,慢慢来。
他真正要对付的,从来不只是一个林观。
又过了十数日,市面上那些劣质仿品,终于彻底绝迹。
林观终于撑不住了。
对龙启局的疯狂狙击,在耗尽了他最后一两银子后,无声无息地偃旗息鼓。
翌日,大殿早朝。
百官肃立,气氛庄严肃穆。
沈温玉立于班列之中,神色淡然,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对面。
他仔细听着各部门的汇报,不经意间,他与站在对面的林观视线交汇。
仅仅一刹那。
林观的面容依旧维持着往日的威严,但那双深陷的眼窝,以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怨毒,却如秃鹫啄食腐肉后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那是一种倾尽所有却一败涂地后的不甘与绝望。
林观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无意间的扫过。
沈温玉垂下眼睑,唇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早朝散后,官员们三三两两地退出大殿。
沈温玉不疾不徐地走着,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林观略显僵硬的背影上。
他稍稍加快了脚步。
“丞相大人,请留步。”
林观的身体明显一顿,他缓缓转过身,看向缓步走来的沈温玉,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
“原来是沈大人。不知沈大人唤住老夫,有何指教?”
沈温玉在他面前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
“指教不敢。”沈温玉微微欠身,语气透着担忧,“只是看丞相大人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少,可是为国事太过操劳,以致忧思伤神?”
林观眼皮跳了跳,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沈大人有心了。老夫身子骨还算硬朗,些许俗务,不碍事。”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倒是沈大人,听闻前些时日身体抱恙,如今看来,气色恢复得不错。格物院和龙启局事务繁重,大人还需保重身体才是,莫要过度劳累。”
“多谢丞相大人关怀。”沈温玉轻咳一声,仿佛真的有些体弱,“龙启局的生意,托陛下的洪福,近来倒是顺遂了许多。市面上那些鱼目混珠的仿冒之物,也渐渐销声匿迹,想来是那些宵小之辈,终于明白了何为正道。如此,百姓也能放心购买工部正品,也算是皆大欢喜。”
林观的脸色微微发青,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
“龙启局能有今日之局面,皆仰赖沈大人的经世之才,老夫佩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丞相大人谬赞了。”沈温玉笑容温和,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说起来,晚生近日偶闻一些商贾间的趣事,颇有些不解之处,想向丞相大人请益一二。”
林观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沈大人但讲无妨。”
“晚生听闻,世间有一种买卖,初时声势浩大,掷金如土,仿佛要将对手置于死地。然则,其内里早己千疮百孔,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把戏。”沈温玉语气透着微微的戏谑,“待到最后,非但未能伤及对手分毫,反而将自己多年积攒的家底赔了个精光,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
他微微歪头,凝视着林观,眼中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
“不知丞相大人,对此等……赔本赚吆喝,最终却把自己吆喝进去的行径,有何高见?”
林观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沈温玉,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
“沈、温、玉!”他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三个字,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屈辱。
沈温玉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良久,林观猛地吸气,复又缓缓呼出,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片死灰取代。
他挺首了脊背,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沈大人果然……年轻有为,见解独到。老夫,受教了。”
他一甩袖,不再看沈温玉一眼,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离去。
那背影,显得格外萧瑟与孤寂。
沈温玉目送他远去,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眸色深沉。
林观,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清算,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