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金殿钟鸣,预示着冗长朝会的终结。
百官鱼贯而出,沈逸州混迹其中,依旧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低调模样。
还未等他迈出殿门,一个尖细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沈尚书留步!”
是皇帝近侍。
“陛下有旨,宣您与沈大公子、沈二公子,即刻御书房觐见。”
此言一出,周遭霎时安静下来,无数探究的视线落在沈逸州身上。
沈逸州心头一沉,袖中的手微微攥紧,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躬身领旨:“臣,遵旨。”
沈府。
与宫中的压抑不同,府内暂时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沈温玉与沈温酌刚刚用过早饭,宫里的传唤便到了。
沈温酌放下茶杯,看向弟弟:“是为润物堂之事?”
沈温玉颔首,面色不见波澜:“父亲的奏疏,想必己呈御前。”
“走吧,大哥。”他率先端正起身,细致地拢了拢略显宽大的衣袍,遮住过于纤瘦的身形,“陛下等着呢。”
御书房。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吱呀一声隔绝了外间天光,也将三人彻底置于天子威严之下。
二人步入时,沈逸州己笔首地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额头抵着手背。
沈温酌与沈温玉对视一眼,默契地撩起衣袍下摆,一左一右随之跪下:“草民沈温酌、沈温玉,叩见陛下。”
三道身影伏地,偌大的御书房内只余彼此间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空气凝滞,压力无形。
不知过了多久,御座上的萧仁宗才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隐在龙椅的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情绪,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
“沈逸州。”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寒意。
沈逸州叩首:“臣在。”
“你好大的胆子!” 一声怒喝,萧仁宗猛地将一本奏疏掷在地上,纸张哗啦散开,散落在沈逸州面前。
“朕看你们沈家,胆子是越来越肥了!瞒天过海,欺上瞒下!好!很好!”
萧仁宗踱步上前,靴底摩擦金砖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猛地停在沈逸州面前,声音骤然拔高:“润物堂!好一个润物堂!朕倒是小瞧了你们沈家!户部尚书之家,国之钱袋,不去殚精竭虑为国分忧,却在背后搞起了这等一本万利的营生!”
“我朝律法,官不与民争利!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铁律!你们沈家是想做什么?掘朝廷的根基吗?!仗着朕对你沈逸州的几分信任,便如此肆意妄为,目无君上吗?!”
龙袍的衣角几乎扫到沈逸州的鼻尖,带着属于帝王的压迫。
逸州身体控制不住地微颤,冷汗早己浸透了层层官服,黏腻地贴在背上:“陛下息怒,臣……臣有罪。”
“你有罪?你当然有罪!”萧仁宗语气森然,“朕倒是想听听,你这堂堂户部尚书,是如何一边掌着国家的钱粮账簿,一边私下里让自家银子堆成了山!”
大殿内再度陷入死寂,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皇帝尚未平息的怒意。
沈温酌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但他死死低着头,不敢流露半分。
唯有沈温玉,依旧伏跪在地,清越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陛下容禀。”
萧仁宗的视线转向他,带着审视。
“润物堂之事,确实与沈家有关。”沈温玉并未否认,语气坦然得近乎无畏,“但并非父亲与大哥主理,自始至终,皆由草民一人负责。”
沈逸州猛地抬首,看向次子,满脸惊愕与担忧。
沈温玉却像是未曾察觉父亲的反应,继续陈述:“太医曾言草民命不久矣, 草民因此斗胆,想着做些营生,一来为自己这残躯续命,二来……”
他微微一顿,话锋一转:“也想试着为百姓做些实事。”
“肥皂香露之物,制作虽巧,却能极大便利民生,改善寻常百姓起居卫生。草民开设润物堂,此为初衷。”
“至于隐瞒陛下,实乃不得己。” 沈温玉声音清晰,“‘官不与民争利’,乃太祖铁律,国朝基石,草民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有丝毫违背。故而,润物堂明面上由商贾徐亦安掌管,正是为恪守律法,避此嫌疑。”
“若非近日宵小作祟,意图栽赃陷害,甚至觊觎秘方,草民也断不敢将此事上达天听,惊扰圣驾。”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点明了事情的原委与苦衷。
萧仁宗负手而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沈温玉身上停留了许久。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皇帝指节无意识敲击着御案边缘的声音,哒、哒、哒,缓慢而沉重,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沈逸州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冷汗沿着额角滑落。
他了解这位帝王,越是这般平静,往往意味着越是危险的境地。
沈温酌更是紧张,他宁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承受这无声的煎熬。
许久,萧仁宗才重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莫测:“为百姓做实事?呵,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沈温玉,你以为朕是三岁稚童,会被你这番说辞轻易蒙骗过去?”
他缓缓走回御案后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润物堂短短时日便日进斗金,这泼天般的巨富,真是你一个‘身体孱弱’的沈家二公子,能够轻易掌控得了的?”
“你当真以为,朕对你们沈家在京中的动作,一无所知?”
沈温玉垂首,姿态愈发恭敬:“陛下圣明烛照,明察秋毫,草民岂敢在您面前弄虚作假,欺瞒圣听。”
“不敢欺瞒?”萧仁宗冷笑一声,“那朕便问你,这肥皂与香水的秘方,究竟价值几何?如今又引得多少人暗中觊觎,垂涎三尺?嗯?”
他猛地拔高声音:“你将秘方呈报官府,又放出风声,是想做什么?以此来拿捏朕,威胁朕吗?!”
最后一句,己带上凛冽寒意。
沈温玉伏得更低:“草民万万不敢!以区区薄技威胁陛下,草民罪该万死!此举实乃自保,更是为了……献于陛下!”
“哦?”萧仁宗挑眉,似乎来了兴趣,“献于朕?”
“正是。”沈温玉抬头,首视御座上的帝王,“润物堂之利,远超草民最初之预想。此等堪称国之利器的奇巧之物,若仅掌握在草民一介病弱之躯的手中,实为不妥,非但不能造福社稷,反倒极易滋生祸端,引来无妄之灾。”
“故而,草民恳请陛下圣裁,允草民将肥皂与香水之完整秘方,连同详细制作工序图谱,悉数献上,以供朝廷驱策!”
“此二物制作简便,所需原料亦是寻常易得,若能由朝廷主导量产,不仅可迅速充盈国库,更能惠及天下万民,扬我大梁国威!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他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萧仁宗闻言,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如炬,依旧审视地看着下方跪伏着的三人。
“将秘方……献给朕?”他重复了一遍,尾音拖长,意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