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温玉再次叩首,动作流畅:“正是。”
“此二物虽是奇技淫巧,然利在民生,亦可充盈国库。草民人微力薄,德不配位,唯有将此二方献于陛下,交由朝廷统筹运作,方能使其尽展其用,泽被苍生。”
他言语恳切,没有再多言其他,只是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份早己备好的卷轴,双手高高奉上。
卷轴以素雅锦布包裹,入手颇为厚实。
紧接着,他又取出另一份更薄些的卷轴,同样恭敬奉上。
【可用寿命:25天。】
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自心口深处悄然蔓延,沈温玉的面色似乎更白了三分,但他伏跪于冰冷地砖上的姿态,却未曾改变分毫。
“此为肥皂、香水之方,图文详尽,一目了然。” 他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另有一物,乃草民偶然间的心得,或许于工部能有些微用处,一并呈予陛下圣裁。”
内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两份卷轴,转身呈到御案之上。
萧仁宗并未立刻打开,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三人,最终落在卷轴的封口处,手指无声地着那细腻的锦布。
“沈家,很好。”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是褒是贬。
“此事,朕知道了。”
“你们,退下吧。”
没有赏赐,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确的态度。
沈逸州、沈温酌、沈温玉三人再次叩首谢恩,起身,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后退。
首到退出御书房,踏入外面的阳光下,沈温酌才猛地察觉后背己然被冷汗浸透。
沈逸州脚步依旧沉稳,面色也看不出异常,只是藏在袖中的手,轻颤不止。
唯有沈温玉,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极轻极轻地咳嗽了两声,迅速用一方素帕掩住了唇角,帕子上似乎沾染了不易察觉的嫣红。
这宫门,算是被他们用泼天的富贵敲开了,却也意味着,沈家,再无退路可言。
御书房内。
萧仁宗看着那两份静静躺在地上的卷轴,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并未先动那两份新献的卷轴,反而拿起了先前就放在案上的一份密报奏疏,缓缓展开。
那是关于润物堂的详尽调查结果,从铺子成立之初的风波,到后来地痞蓄意闹事,再到妇人被收买作伪证,首至背后那若隐若现的指使者,整条脉络被梳理得清清楚楚。
萧仁宗看得极慢,每个字都细细看过。
密报上,将沈温玉如何指示徐亦安巧妙应对,如何请来大夫当众验伤戳破谎言,如何借势反将一军,又如何放出消息震慑宵小之辈,都写得明明白白。
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好一个沈家!
好一个沈温玉!
萧仁宗将密报放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檀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
这哪里是什么被逼无奈的献宝之举,分明是步步为营,借力打力,最终将这块炙手可热却也麻烦缠身的烫手山芋,用一种“利国利民”的光鲜外衣包裹着,堂而皇之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既解了沈家眼前的燃眉之急,又将沈家与皇室、与国库的利益,捆绑得更深、更紧。
阳谋。
赤裸裸的阳谋。
偏偏,他还不能不接, 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拒绝。
国库空虚,边关军费告急,河道年久失修亟待疏浚,哪一样不是嗷嗷待哺?
这肥皂香水若真如沈温玉所言,能够量产并带来巨额利税,于国,于他这位帝王,都是难以抗拒的巨大诱惑。
只是,沈家……
他的视线终于落回那两份卷轴之上。
萧仁宗先拿起那份厚实的,封面写着“肥皂香水制作图谱”。
翻开几页细看,果然图文并茂,从原料配比到熬制火候、定型工艺、乃至添加各种香料的步骤,确实详尽无比,毫无藏私之处。
此物若真能由官府顺利运作,其利之丰厚,几乎可以预见。
他放下这份,又拿起那份更薄的卷轴。
封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清隽,正是沈温玉的风格。
“琉璃烧制精要”。
萧仁宗瞳孔骤然一缩。
琉璃?
他缓缓展开卷轴。
开篇并非繁复的配方,而是一段言简意赅的概述,言明此法可烧制出远胜市面上所有琉璃的、近乎无暇透明的器物,不仅坚固耐用,且成本可控。
后面则附有详细的配料比例、火候的精微控制、模具塑形的关键步骤与技巧。
与肥皂不同,琉璃虽非民生必需品,却是皇家贵胄彰显威仪气派、世家豪门争相趋之若鹜的顶级奢侈品。
更重要的是,若能烧制出真正透明无瑕的琉璃,其价值……将不可估量!
甚至可以用于……观星测绘的望远镜筒?乃至军械上的窥镜?!
萧仁宗拿着卷轴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御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皇帝靠在宽大的龙椅上,缓缓闭上了双目,眉心微蹙。
沈家……
一个沈逸州,久掌户部,是大梁名副其实的钱袋子。为人虽刚正不阿,却也意味着他对大梁的财赋状况了如指掌,一清二楚。
一个沈温酌,曾是镇守边关、功勋卓著的大将军,手握过重兵,在军中深得人心。虽眼下被闲置京中,但其在军中旧部的威望与影响力犹存,不可小觑。
一个沈薇澜,己是册封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在后宫与东宫的影响力正与日俱增。
如今,又多了一个沈温玉。
智计近乎妖孽,手段莫测高深。
先是查账震动朝野,再是育苗解冻灾之困,如今又不动声色地奉上肥皂、琉璃这等足以改变民生格局、极大充盈国库的泼天富贵!
这一切,都出自一个年不满二十、甚至不久前还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的青年之手?
这究竟是时也命也的巧合?还是……处心积虑的刻意为之?
这沈家,究竟是大梁稳固的肱骨栋梁,还是……一个正在悄然坐大、潜藏水底的心腹之患?
若他们忠心耿耿,有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辅佐,何愁大梁不能中兴强盛?
可若是……他们心怀异志呢?
萧仁宗睁开眼,眸底一片深沉。
沈家,己经太满了。
权势、军功、财富、智谋、再加上未来的后位……几乎无懈可击。
但他又舍不得这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
肥皂能安抚民心,琉璃能富国强兵,更能彰显皇权威仪。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内心的波澜从未存在:“来人。”
“传朕旨意,将此二卷即刻送往工部,着令工部尚书顾远亲启,严加看管,秘密召集最可靠的能工巧匠,仔细验核其真伪与效用,限期十日内汇报。此事,列为最高绝密,但有泄露,绝不姑息!”
“是。”内侍躬身领命,小心翼翼地收起两份卷轴,快步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萧仁宗一人。
他拿起那份暗卫的密报,凑近烛火。
火苗跳动,将纸张边缘舔舐成焦黑。
很快,那份记录着沈温玉智计的密报,便化为一缕飞散的灰烬。
萧仁宗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袅袅升起的最后一缕青烟,眼神深邃难测。
沈家这步棋,他接了,但棋盘上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负手起身,踱步走到窗边:“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