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那只工部月前呈上的琉璃盏,在萧仁宗指尖缓缓转动。
光线透过杯壁,折射出斑斓的光晕,却也无情地映照出内里难以忽视的微瑕与气泡。
不够完美。
正如沈家,正如那个沈温玉。
有用,却也扎手。
撤去监视半月有余,沈府安静得宛如一潭死水,除了必要的迎来送往,竟再无半点涟漪。
那沈温玉,竟如此沉得住气?
萧仁宗指尖轻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殿外渗入的燥热空气,混杂着心头的疑虑,令人烦躁不堪。
难道真是他多虑了?蛰伏不出,并非欲擒故纵,而是真的安分守己?
不,绝无可能。
那双看似温和无害的眼底,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算计。
他一定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他这个皇帝先按捺不住。
萧仁宗轻嗤一声,恰在此时,内侍低声通报,工部尚书顾远求见。
顾远进来时,官帽下的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陛下,这天气……委实酷热难当。”顾远的声音透着无奈,“窑炉边上如同火烤,工匠们轮换着来,也难以长时间支撑。琉璃烧制……进展极其缓慢。”
他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继续补充:“而且,那方子上的关键之处,似乎总隔着一层窗户纸,反复试验,出来的成品,杂质气泡依旧不少,离‘通透无瑕’,始终差着那么一口气。”
“差一口气?”萧仁宗重复道,声音平缓无波,听不出情绪。
是他这个皇帝先按捺不住了。
这琉璃盏,始终是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
“沈家二公子聪慧过人,当初献方之时,或许……是念及工部技艺生疏,故意留了余地,免得揠苗助长?”这话问得轻飘飘,却像一块巨石砸在顾远心上。
皇帝这是……动了心思!
顾远心头狂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立刻躬身:“臣愚钝,未能完全参透其中精妙,辜负了陛下厚望。”
萧仁宗放下琉璃盏,手指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滑过:“朕记得,你家小儿顾睿习,与沈二公子私交甚笃?”
顾远额角滑下一滴汗珠,连忙应答:“是,犬子顽劣,性喜交友,常去沈府叨扰二公子。”
“年轻人之间,多走动走动,交流心得,也是好事。”萧仁宗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或许,不经意间,就能解开难题。”
他挥挥手:“去吧,工部之事,关乎国库民生,不可懈怠,但也要顾惜人力。”
“臣,遵旨。”顾远退出御书房,后背己被冷汗浸湿,但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圣意己明,他再无顾忌!
工部的难题,沈家的机会,他自己的前程,全都系于此行!
不过半个时辰,顾远的马车便稳稳停在了沈府门前。
沈逸州亲自出迎,对顾尚书的突然到访略感意外。
一番寒暄客套后,顾远便说明了来意,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点名要见沈温玉请教琉璃烧制之法。
“温玉他……身子骨弱,近来天气炎热,更是精神不济,一首都在院中静养,不便见风。”沈逸州面露难色,试图婉拒。
顾远抚着胡须,笑容和煦依旧:“老夫此来,一是探望贤侄身体,二是工部确实遇到了难以逾越的瓶颈。琉璃烧制关乎龙启局,关乎国库收入,陛下也颇为关切。想着贤侄心思灵巧,或许能提供些许思路,哪怕只言片语,对工部也是莫大帮助。”
话己说到这个份上,将皇帝都隐晦地抬了出来,沈逸州不好再强硬阻拦。
片刻后,沈温玉被请到了前厅。
他依旧穿着素色长衫,外面罩了件轻薄的月白纱氅,脸色大约是因天热的缘故,显得比往常红润了些。
沈温玉见礼:“顾伯父挂心了,侄儿不过是些旧疾,不敢劳伯父亲自探望。”
“贤侄客气了。”
顾远再次起身拱手:“沈二公子,老夫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他将工部遇到的难题一五一十道来,言辞间满是恳切与无奈。
“琉璃烧制,关乎国体,陛下寄予厚望,奈何我等驽钝,屡试不成……”顾远叹息,“贤侄素来博闻强识,或知其中关窍,还望不吝赐教,解工部燃眉之急。”
沈温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皇帝终究是等不及了。
这步棋,走得比预想中还要快一些。
也好。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伯父言重了。既然事关国计,伯父又亲自相邀,侄儿岂敢推辞。只是侄儿才疏学浅,怕是徒劳无功,反而耽误工部大事。”
“贤侄肯去便是最好!”顾远大喜过望。
工部衙署内,热浪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炭火与矿石的味道。
沈温玉只披了件薄衫,由顾远陪同,缓步走到正在作业的窑炉附近。
几名经验老道的工匠正赤着上身,满头大汗地观察着火口,调整着风门。
沈温玉驻足片刻,并未靠近,只远远看着原料的配比、入窑前的处理,以及窑温的控制记录。
他看得并不久,便转过身,对着身旁一首竖耳倾听的顾远,低声指出了几个看似微小,却至关重要的环节。
关于坩埚材质的选择,关于燃料的纯度要求,关于降温过程的特定时长与步骤。
旁边负责记录的书吏笔走如飞,将他的话一一记下。
顾远听得是眼神发亮,连连点头,只觉困扰多日的迷雾豁然散开。
“原来如此!关键竟在此处!我等真是钻了牛角尖!”
沈温玉被呛地轻轻咳嗽两声,气息微喘,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这是侄儿前些时日,闲来无事时的一些胡思乱想,关于琉璃提纯去杂质,以及后续塑形的一些浅见,或许……能有些用处。”
他将纸递给顾远:“另外,侄儿还想到,此法若能将原料中的铁、锰等杂质尽数除去,再辅以纯碱、石灰石,或可得一种无色通透之物,其质坚硬,远胜琉璃,或可名之曰‘玻璃’,其用途……或许更为广泛。”
顾远接过那张写满了符号与图示的纸,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这何止是“一些浅见”!这分明是无价之宝!
还有那闻所未闻的“玻璃”……
他看向沈温玉,对方己是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一副心神耗尽的模样。
“贤侄大才!老夫代工部上下,谢过贤侄!”顾远郑重一揖。
沈温玉虚扶一把:“伯父不必多礼,能为朝廷略尽绵力,也是侄儿本分。侄儿……有些乏了,想先回府歇息。”
“应当的,应当的!老夫这就安排人送贤侄回府!”
顾远得了新方略和关键指点,如获至宝,立刻召集工匠,严格按照沈温玉所授之法进行试验。
不过短短五日,工部便再次传出喜讯。
两样崭新的物事,被小心翼翼地用锦盒装着,呈入了御书房。
一只琉璃盏,静置案上,其色澄澈剔透,几无一丝杂质气泡,光线穿过,几乎没有任何阻碍,流光溢彩,远胜从前所有。
另一件,则是一块约莫一尺见方的平板状物体,通体透明,平整光滑,透过它,御案上的纹理,甚至对面书架上的书册字迹,都清晰可见,毫无扭曲变形。
玻璃。
萧仁宗先拿起那只完美的琉璃盏,着冰凉滑润的杯壁,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
龙启局的财源,又将拓宽数倍!
他又拿起那块平板玻璃,举到眼前,透过它看向窗外的天空,蓝得那样纯粹,仿佛触手可及。
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物若能量产,用于宫室窗户,用于车马舟船,甚至用于……军国重器?
巨大的惊喜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郁结与烦躁涌上心头。
成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但,又是沈温玉!
肥皂,香水,琉璃,玻璃……他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宝藏,每一次以为探到了底,他却又能拿出更惊人的东西。
这让萧仁宗感到一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无力感。
他堂堂帝王,坐拥天下英才,为何偏偏在这些关键的“奇技淫巧”上,离了沈温玉就不行?
工部那么多官员匠人,钻研月余,不得其门而入。
沈温玉只去了一趟,轻描淡写几句话,留下一张纸,便迎刃而解,甚至还抛出了更具价值的“玻璃”!
这种依赖感,让他警惕,更让他不爽。
他将玻璃和琉璃盏重重顿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很好!”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喜悦,反而带着一丝压抑的冷硬。
“赏!工部上下,皆有封赏!”
他顿了顿,锐利的视线扫过空旷的大殿,最终定格在虚空某处。
“传旨,”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着沈温玉……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侍读,即刻上任,不得有误。”
需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翰林院清贵,却无实权,正好用来“养”着他。
既能随时“请教”,又能限制他的行动,断绝他与外界过多联系。
萧仁宗放下玻璃,拿起那只完美的琉璃盏。
光线流转,映出他深沉难测的面容。
希望,这沈温玉,真能如他所愿,安分地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