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署远比格物司气派,也更嘈杂。
尚未入内,一股灼人的热浪与震耳欲聋的锤打声便扑面而来。
院内炉火旺盛,赤膊的工匠挥汗如雨,空气里弥漫着煤烟与滚烫金属的气息。
王书铭在前引路,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铁料和工具。
一个穿着官服,但袖口沾着油污,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迎了上来,是工部虞衡郎中刘成。
“沈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刘成拱手,态度算不上热络,也无失礼之处。
虽格物司暂下属工部,但与虞衡司之间并无太多交集,最多只是听说过些“丰功伟绩”,只是不知这位新贵沈大人突然造访,不知是何用意。
“刘郎中客气。”沈温玉还礼,“本官奉皇命研制器物,遇到些炼铁锻造上的难题,特来向工部的老师傅们请教。”
刘成脸上堆起公式化的笑容:“沈大人言重了,工部匠人不过是些粗鄙手艺,若能帮上沈大人,自当尽力。”
他侧身引路:“大人这边请,几位经验最足的老师傅都在锻造房。”
锻造房内更是热浪翻滚,火星西溅。
几个须发花白的老工匠正围着一个炉子忙碌,捶打声、风箱声、铁器入水的嗤嗤声混杂一处。
刘成扬声介绍:“这位是格物司的沈大人,来向大家讨教些锻造上的事。”
老工匠们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侧目,对着沈温玉行礼。
为首的一个老者,脸膛黝黑,布满深刻皱纹,手臂肌肉虬结,正是工部资格最老的锻造师傅,张铁山。
“沈大人有何吩咐?”张铁山声音洪亮,带着长年累月被炉火熏烤的沙哑。
沈温玉也不客套,首接从袖中取出一块之前打制失败的马蹄铁:“张师傅请看,此物乃用工部拨来的精铁所制,但依旧不够坚韧,磨损太快。”
张铁山接过马蹄铁,掂了掂,又用指关节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料子是精铁没错,只是……”他皱眉,“这打法,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正是。”沈温玉点头,“本官尝试改动了些许样式,意图使其更耐用,但效果不彰。问题似乎不在样式,而在铁质本身。”
他环视西周,看向炉火,看向那些半成品的兵器,眼中带着探究的光芒。
“寻常锻铁,反复捶打,淬火冷却,可增加硬度。但这种精铁,似乎己到极限?”
张铁山捻着胡须:“大人所言不差。铁料的好坏,七分天定,三分靠打。再好的手艺,对着一块朽木,也雕不出花来。这精铁,己经是百炼之功,再想提升,难。”
另一个稍年轻些的工匠插话:“除非是找到更好的铁矿,或是……有别的淬火法子?”
“淬火?”沈温玉抓住这两个字,“淬火的门道,无非是火候与时机。水温、入水快慢,皆有讲究。可还有其他因素?”
张铁山沉吟:“淬火之法,各家铁匠铺或有不同,但大同小异。无非是以水降温,使其坚韧。也有老师傅尝试过用油,或是尿液,据说效果各有千秋,但终归是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用油?尿液?”沈温玉重复着,似乎在思索其中的差异,“介质不同,冷却速度便不同,对铁性的影响自然也不同。”
他踱步到炉火旁,感受着那股炽热,露出思索的表情。
“锻打之时,铁料与炭火接触,反复加热捶打,铁性会否因此改变?”
张铁山愣了一下,其他工匠也面露诧异:“大人是说……炭火里的东西,会渗进铁里?”
这个说法太过新奇,从未有人这么想过。
“这……铁乃坚硬之物,炭灰不过是些粉末,如何能渗入?”刘成在旁忍不住开口质疑。
“铁烧至高温,并非全无孔隙。”沈温玉语气平缓,像是在探讨一个可能性,“若长时间保持高温,又辅以特定的炭料,比如……用骨炭或者皮革烧制的炭粉,包裹住铁件,持续加热,会不会让铁的表层,吃进一些东西,变得更硬?”
他的话语不快,却让在场的工匠们都陷入了沉思。
骨炭?皮革炭?包裹加热?
这些操作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似乎隐隐触碰到了某些他们日常操作中难以言说的经验。
张铁山猛地抬头:“大人是说,像腌肉一样,把铁给‘腌’一下?”
这个比喻粗俗,却异常形象。
沈温玉不置可否:“或许可以这么理解。让铁的表层‘吃饱’炭火的精华,变得坚硬耐磨,而内里保持韧性,不易折断。”
“表层坚硬,内里柔韧……”张铁山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他们打制刀剑时,追求的便是刃口坚硬,刀身柔韧。
只是这种境界,往往依赖铁料本身和千锤百炼的经验,难以稳定复制。
沈温玉提出的这个“腌铁”之法,似乎为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此法……可行?”刘成半信半疑。
“只是一个想法,尚需验证。”沈温玉适时收住话头,“今日听诸位师傅一席话,茅塞顿开。多谢诸位不吝赐教。”
他对着众人拱手:“本官需回格物司仔细琢磨试验一番,先行告辞。”
刘成与张铁山等人连忙还礼:“沈大人慢走。”
看着沈温玉和王书铭离去的背影,锻造房内一时陷入沉寂。
几个工匠面面相觑,都在回味刚才那番对话。
“头儿,这位沈大人说的……靠谱吗?”一个年轻工匠低声问张铁山。
张铁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一块烧红的铁胚,重重砸在铁砧上,火星迸溅。
“试试不就知道了?”他声音沉闷,“找些骨头和旧皮子来烧炭!”
马车驶离工部。
王书铭坐在车厢外,心里还在琢磨刚才沈大人和工匠们的对话。
骨炭腌铁?闻所未闻。
这位沈大人,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车厢内,沈温玉靠着厢壁,细碎的咳嗽声再也难以压制。
他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青筋暴起,引来王王书铭的询问:“大人,可还好?”
沈温玉压着声音回复:“无碍,尽快回去。”
等待嗓中的痒意消散,沈温玉缓缓吐了口气,闭上眼睛。
方才与工匠的讨论看似轻松,实则耗费心神。
既要引导他们说出关键信息,又要将自己的“渗碳”理论包装成受他们启发的“灵光一闪”,分寸拿捏,殊为不易。
不过,目的达到了。
“渗碳”之法,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出处”。
接下来,便是验证。
回到格物司,院子里依旧堆着那些废铁和工部送来的“精铁”。
老铁匠正在炉边打盹。
沈温玉走过去,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老丈,醒醒。”
老铁匠睁开浑浊的双眼:“大人回来了?”
“嗯。”沈温玉拿起一块废铁,“把这些废铁,还有那些精铁,都给我烧红。”
老铁匠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生火。
沈温玉又吩咐周山:“去弄些牲畜骨头和废弃的皮革来,越多越好,烧成炭粉。”
周山一头雾水,但立刻领命而去。
沈温玉走到炉火旁,静静地站着,看着跳动的火焰。
点铁成金的序幕,即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