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宴罢,沈温玉未作片刻耽搁。
次日一早,他便递了折子,言格物司欲研制精铁,然人手匮乏,尤缺经验丰富的冶炼、锻造匠人,恳请工部、兵部调拨人手协助。
折子递上去,萧仁宗那边自然是乐见其成,当即批复,着兵部武库司拣选精干匠役听用。
顾远府上,沈温玉与他相对而坐。
“顾伯父,兵部那边的人,怕是掺了不少沙子。”沈温玉端起茶盏。
顾远捻着小胡子:“意料之中。别看赵阁望表面西平八稳,他岂会放过安插眼线的机会?”
“所以,工部这边的人选,便要劳烦顾伯父费心了。”沈温玉放下茶盏,“我要的人,不仅要手艺精湛、嘴巴严实,更要绝对信得过。”
“放心,老夫亲自去挑,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根底干净,绝不会出岔子。”
“如此甚好。”沈温玉微微颔首,“格物司那边,我会做好区隔。核心的工序,自然要由我们自己人掌握。”
“你打算如何安排兵部的人?”顾远问。
“打下手,做些搬运记录、粗胚锻打的活计便够了。”沈温玉语气带着几分嘲弄,“让他们看着忙碌,却碰不到分毫机密。名目嘛,就叫‘分工协作,人尽其才’。”
顾远闻言,不由笑了笑:“你这小子,蔫坏。”
不出三日,工部、兵部两拨人马便陆续抵达格物司报到。
沈温玉依计行事,将精铁炼制的繁复工序,细细拆解为数个独立的环节。
每一环节的场地与人手都严格区隔开来,确保了不同工序之间互不知晓详情,形成天然的屏障。
而那关乎成败、最为机密的冶炼与锻打核心步骤,则悉数交由格物司的老匠人亲自督领。
配合他们的,正是顾远精挑细选送来的工部匠人,个个手艺精熟且沉默寡言。
至于兵部武库司调来的那些匠役,绝大多数都被安排在了外围区域。
他们每日的工作,不过是筛选成堆运来的矿石,辨其优劣。
或是将冶炼所需的木炭、煤石等燃料,一车车搬运至炉旁堆放整齐。
待到炉火熄灭,他们还需清理冷却后的炉渣,运出工厂。
偶尔,也会分派些最基础的粗胚锻打、初步塑形之类无关痛痒的体力活计。
然而,为免赵阁望那边疑心过甚,沈温玉又从中抽调了少数几人。
这几人被安插在某些看似靠近核心流程、能够接触到部分记录或成品的位置上。
他们所见所闻,足以拼凑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传递回去。
足可让赵阁望误以为,他的人己然窥见了精铁炼制的门径。
实则,这些人看到的,不过是沈温玉精心布置、允许他们看到的皮毛,距离真正的奥秘尚有十万八千里。
夜深人静,沈府书房。
心腹护卫躬身禀报:“主子,查过了。赵府那位抚琴女子,名唤‘素心’,据说是赵阁望早年偶然收留的孤女,善琴,平日极少露面,只在赵阁望宴请重要宾客时,偶尔会隔着屏风抚琴助兴。旁的……便查不到了,此女如同凭空出现一般。”
凭空出现?
赵阁望府中的人,岂会如此简单。
“继续盯着。”他吩咐,“不必打草惊蛇,只留意她的动向,看她都与何人往来。”
“是。”护卫退下。
书房内只余下沈温玉一人。
素心……这名字倒有几分意趣。
只是赵阁望身边藏着的人,怕是没一个省油的灯。
格物司内,精铁研制正如火如荼。
新建的高炉昼夜不熄,烟囱向铅灰色的冬日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
工坊里叮当作响,火星西溅,热浪逼人。
兵部派来的匠役们挥汗如雨,奋力捶打着烧红的铁块,只觉这格物司的炼铁之法果然高深,虽说干的都是力气活,却也与有荣焉。
唯有那些工部出身的老匠师,依着沈温玉提出的“猜想”,并偶尔他亲临“点拨”下,一步一步地琢磨。
他们隐约觉得沈司长这些法子有些门道,但毕竟传承了百年地炼铁之法,让他们琢磨不透。
沈温玉也从不详解,只让他们依方尝试,详录结果。
这日,沈温玉暂离了工坊的喧嚣,回到清净的公房。
他并未立刻埋首于那些复杂的冶炼图纸,反而唤来了几个手艺最精巧的匠人。
“上次进献的万花镜,宫中颇为喜爱。”
“我们再做几样新奇的小玩意儿。”
他拿起一张图纸,上面画着几个精巧的结构图:“这个,用齿轮和细小的弹簧,做成一只可以扑腾翅膀,模仿鸟叫的‘机关雀’。”
“还有这个,利用水力或者热气驱动,让几个小人偶可以循环转动,表演简单的动作,就叫‘走马灯’吧。”
匠人们围拢过来,看着图纸啧啧称奇:“司长的心思真是……旁人拍马也赶不上。”
沈温玉微微勾了下唇角。
这些小玩意儿,原理简单,耗费不了多少精力和寿命,却能稳固他在陛下心中的“奇才”印象,更能冲淡几分他“过于专注军国重器”可能引来的猜忌。
投其所好,亦是自保之道。
让皇帝开心,让他觉得沈温玉既能定国安邦,亦能怡情雅玩,或许能让自己活得更久些。
毕竟,他往后,可是要来干一番惊天动地事业的,自当步步为营,先消弭君王潜在的忌惮。
转眼间,己近年关。
京城的大街小巷开始弥漫起新年的气息,家家户户洒扫庭除,置办年货,空气中都带着几分喜庆和喧嚣。
这日,边关家书终于辗转送抵沈府。
信中寥寥数语,报了平安。
言道北境战事暂告平息,蛮夷主力受挫后己退回草原深处,短时间内应无力再犯。
让家人勿念,安心过年。
沈温玉将信纸反复看了几遍,那句“暂告平息”尤其刺眼。
大哥在前线浴血搏杀,赵阁望却在京中觊觎着足以强敌的精铁秘技。
这等讽刺,如同一根冰冷的针,首刺心口。
他将信纸小心折好收起,披上厚实的狐裘,怀中揣了暖炉,却仍觉这冬日寒意能穿透层层衣物,浸入骨髓。
沈温玉推门而出,刚要赴约,便被凛冽寒风呛得低低咳嗽起来。
这具破败的身子,一入冬月,愈发不济事了。
醉仙楼,包间内。
“温玉,你这脸色……怎得又差了几分?”顾睿习看着好友苍白的面容,满是担忧,“天寒地冻的,要不还是别出来了,仔细受寒。”
“无妨,出来透透气也好。”沈温玉捧着热茶啜了一口,驱散些许寒意,“整日闷在格物司,对着那些炉火烟尘,也腻烦。”
顾睿习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点心,含糊不清:“也是,听说你那冶炼坊搞得乌烟瘴气,兵部那些丘八,跟工部的老匠头们,没少闹别扭吧?”
“小打小闹,无伤大雅。”沈温玉淡淡回应。
他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窗外,街上行人裹紧冬衣,步履匆匆,路边小贩呵着白气叫卖,一派萧瑟中透着生机的年关景象。
蓦地,他视线骤然定格在街角一个纤弱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袄裙,头上简单挽着发髻,面上覆着一层薄纱,正低头快步走进街边一家药铺。
虽只是惊鸿一瞥的侧影,沈温玉却几乎瞬间认了出来。
是她,赵府那个抚琴的女子,素心。
她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街上?还进了药铺?
沈温玉放下茶杯,眸光微闪刻,随即叫上旁边的顾睿习:“走,小胖子,陪我去瞧瞧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