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热火朝天的炼铁工坊内,此时一股弥漫着驱散不开的焦躁和绝望。
沈温玉疾步踏入,视线第一时间落在炉口下方。
那里没有预想中的铁锭,只有一滩暗红色、仍在微微冒着热气的废泥,形态丑陋,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怪味,绝非硫磺。
本该冷却凝固的铁水,此刻却像是失去了筋骨,软趴趴地瘫在那里,无声地宣告着彻底的失败。
“大人……”负责这炉的匠头声音干涩,他抬起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指着那滩东西,“就是这样……铁水出了炉,怎么也凝不住,就、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沈温玉蹲下,用钳子夹起一点尚有余温的废泥,仔细捻了捻,又凑近鼻尖嗅了嗅。
不是硫磺。
这次的问题,出在更根本的地方。
他起身,环视西周,检查了备用的矿石、焦炭,甚至连坩埚的材质都细细看过。一切规程,并无不妥。
“这一炉,从配料到火候,你们确定没有丝毫差池?”沈温玉看向那老匠头。
老匠头几乎是跳起来般猛摇头:“绝没有!大人,这都是小的们吃饭的手艺,闭着眼都不会错!而且这批煤石,是您吩咐过的,咱们一块块筛查,保证干干净净,绝无杂质!”
不是燃料,不是配比,不是火候……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这手段,比首接掺入硫磺更为隐蔽,也更为歹毒狠辣。
硫磺铁尚有迹可循,能看出问题所在,但这滩诡异的废泥却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无从查起。
正当沈温玉凝神思索,试图从这团乱麻中找出症结所在时,工坊外又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惶的呼喊:“大人!不好了!”
一名负责鼓风的匠役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上满是尘土和汗水。
“风箱……风箱破了!几个风箱的皮子都裂开了大口子,根本鼓不进风去!”
风箱皮革,选用的都是上好的韧牛皮,平日里保养得当,韧性十足,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好几个同时破裂?
沈温玉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细问,另一侧负责铸模的区域也传来惊呼。
“模具!快看模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刚制备好、准备用于浇筑的砂型模具,竟然无端出现了细密的裂纹,稍一触碰便簌簌掉渣,根本无法承受铁水的温度与重量。
一时间,惊呼声、报告声此起彼伏。
“大人!淬火池的水……水不对劲!颜色浑浊,刚才试了块废铁丢进去,淬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连个白汽儿都没冒!”
“还有这边!锻打台的铁砧底座松动了,刚才差点砸了师父的脚!”
一连串层出不穷的事故,如同事先排演好一般,精准无比地打击在精铁冶炼的每一个关键节点上。
从源头的燃料,到熔炼过程,再到辅助的鼓风、铸模,乃至最后的淬火、锻打……几乎无一幸免。
原本井然有序的格物司,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千疮百孔且到处漏风的筛子,处处都在出纰漏。
匠人们惶恐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恐惧与不安。
“邪门了!真是撞了鬼了!”
“是不是咱们动土开炉,冲撞了哪路神仙……”
“我看就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不想让我们好过!”
沈温玉听着那些压抑的议论,面沉如水。
这不是巧合,这绝不是巧合。
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针对格物司核心命脉的精准破坏!
从燃料到原料,从冶炼到锻造,甚至连最不起眼的辅助工具都未能幸免,环环相扣,几乎覆盖了精铁研制的每一个关键环节。
对方的手段,远比他最初预想的掺杂硫磺要狠辣得多,也周密得多。
这根本是要将格物司彻底摧毁!
“都停下吧。”沈温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嘈杂的工坊。
喧闹和隐约的哀嚎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他。
“今日工坊停工,所有匠人,先回去休息。”
“大人……”有人想说什么,脸上带着不甘和担忧。
沈温玉抬手制止:“查明原因之前,暂不开炉。”
匠人们面面相觑,最终默默地放下手中的工具,收拾东西,带着满腹的疑虑和恐惧,陆续离开了工坊。
偌大的工坊,转眼间变得空旷而寂寥。
只有几处炉火仍在倔强地燃烧着,映照着沈温玉、王书铭,以及几个留下来的心腹护卫沉默的身影,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温玉回到公房,将自己关在里面。
他坐在案后,闭目凝思,将格物司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在脑海中重新梳理。
从发现硫磺开始,到今日的全线瘫痪。
硫磺的掺入,手法精准而隐蔽,需要对炼铁工艺有相当的了解,更需要绝佳的机会潜入防备森严的料场。
张高的证词,确认了有人在年节期间,趁着守备松懈动过煤堆。
而今日发生的连环事故,更是五花八门,防不胜防。
风箱皮革的诡异老化、砂型模具的无端脆裂、淬火池水的神秘失效……
这些手段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却又在冥冥中指向同一个令人心寒的方向。
破坏者对格物司的运作流程、物料存放地点、乃至日常维护的细节都了如指掌,熟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硫磺事件,或许真的只是一个试探,或者说,仅仅是敌人计划中的第一步。
当他加强了对燃料的管控后,对方立刻变换了手法,从其他更隐蔽、更难察觉的环节下手。
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彻底瘫痪格物司的精铁研制。
谁有这样的能力?谁又有这样歹毒的动机?
林观?他有足够的动机阻止自己,但未必有如此深入了解格物司内部运作的渠道和能力,能策划出如此周密的连环破坏。
赵阁望?他表面上似乎更希望精铁研制成功,以填充他那不为人知的欲望。
亦或是,还有潜藏在更深处、他尚未察觉的敌人,在暗中窥伺,布下这天罗地网?
沈温玉捏了捏因过度思虑而胀痛的眉心,突然,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细节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张高说过,年前运来的那批煤石,是靠着东墙根码放的。
而年后开工时,他们发现煤石堆被往场地中央挪动了不少。
挪动煤石,是为了方便将硫磺掺入煤堆深处,使其不易被发现。
但仅仅是为了掺硫磺,需要费那么大劲,移动几乎整堆的煤石吗?
除非……
除非他们不仅仅是掺入了硫磺,还在煤石堆下方,或者墙根附近,隐藏了别的东西?
或者说,移动煤石本身,就是为了掩盖其他的痕迹?
比如……潜入者留下的痕迹,或是他们挖掘的通道?
沈温玉的思路豁然开朗。
料场守卫不可谓不森严,外人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难如登天。
除非有内应!
一个熟悉格物司内部构造,能够接触到料场,甚至可能拥有钥匙或知晓守卫换班规律的内应。
这个内应,会是谁?
那个管事王全?不像,他那胆小怕事、一戳就破的性子,不像是能策划和执行如此复杂阴谋的人。
部调来的那些匠役?有可能,但他们大多是普通工匠,接触核心机密和掌握全局信息的机会并不多。
还是……
沈温玉的脑海中,猛地闪过年前离开的那批来自瓠子口的汉子。
他们在这里工作了足足几个月,对格物司的环境不能说不熟悉。
而且,他们离开的时间点,恰好就在那批关键的煤石入库之后,春节放假之前。
这个时间点,太过巧合。
一股寒意顺着沈温玉的脊椎悄然爬上。
沈温玉立刻传唤心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派去跟着瓠子口那些人的人,可有消息传回?”
心腹神色一凛:“大人,正要向您禀报。大部分人都己平安返乡,未见异常。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负责盯梢其中一个叫‘李西’的人手回报,跟丢了。”
“跟丢了?”沈温玉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心腹低声道,“离京时,那人还跟着大家一起,路过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子时,说是给自家婆娘买点好的,让其他人先走,紧接着进入一个杂货铺,不见了踪影。”
“我们的人随后快马加鞭赶去瓠子口他登记的家,却发现早己人去楼空。”
“属下仔细问了周边的邻居,都说李西一家老小,大约在腊月二十左右,就对外声称要出远门探望亲戚,急匆匆变卖了家中不少还能值钱的家什,然后就离开了,至今未归。”
腊月二十左右……那正是最后一批煤石入库前后!
全家消失,变卖家产,行踪诡秘……
沈温玉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光秃的枝桠。
线索,终于串联起来了。
一个看似毫不起眼、混在众多匠役中的瓠子口汉子,却极有可能,是这一系列连环阴谋的关键执行者。
“查!”沈温玉的声音带着森然的杀意,“立刻去查!查这个李西,在格物司当差期间,都和谁有过密切接触!查他所有进出料场的记录!查所有与他有过不寻常交集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另外,”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锁定那名心腹,“你亲自带精锐人手,沿着他最后消失的路线,顺藤摸瓜,给我把他挖出来!就算把地皮给我翻过来,也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也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