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场之内,寒风卷着煤灰,呜咽作响。
沈温玉立在那堆明显被动过的煤石前,视线紧紧锁在东侧冰冷的墙根。
张高的话语犹在耳边:“靠着东墙根码放的,垛得整整齐齐……后来就发现那堆煤挪了窝!往里头挪了两三尺不止……”
挪动如此沉重的煤堆,绝非易事,更不会仅仅是为了掺杂硫磺那么简单。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煤堆原本紧贴的东墙根。
墙体斑驳,厚重的煤灰覆盖其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沈温玉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地面。
煤灰之下,是夯实的泥土。
他沿着墙根,一寸寸地仔细探查。
心腹屏息立于身后,大气不敢出。
突然,沈温玉的动作顿住。
他指尖捻起一点泥土,置于鼻尖轻嗅。
这泥土,比周遭的更显松散,还带着一股极淡的、并非煤灰的潮气。
他站起身,退后两步,重新审视这段墙根与地面。
若有人从外部挖掘,必然会留下痕迹。
但这里是格物司内部,守备相对森严。
除非……挖掘的方向,并非从外向内。
沈温玉的目光落在墙根处几块不起眼的垫脚石上。
其中一块,比其他的微微高出分毫,且边缘的煤灰覆盖得不太均匀。
他走过去,伸出脚尖,在那块石头上轻轻踢了踢。
石头纹丝不动。
他又加重了力道。
“咔哒”一声轻响,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那块垫脚石,竟然向下沉陷了半分!
旁边的护卫倒吸一口凉气。
沈温玉俯身,双手抓住石头的边缘,用力向外一扳。
沉重的石块被缓缓移开,露出下方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勉强钻入,边缘用粗糙的木板做了简单的加固。
一股混合着泥土和霉味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果然有密道!
这密道,就隐藏在料场之内,隐藏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挪动煤堆,不仅仅是为了掺硫磺,更是为了掩盖这入口的痕迹,方便进出。
好手段,好心计。
“大人,这……”护卫声音发颤。
沈温玉没有回应,只是凝视着那幽深的洞口。
李西,那个失踪的瓠子口匠役。
他在这里工作了数月,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
是他挖的?还是他仅仅是利用了这个己存在的通道?
他看向一名精干的护卫:“你,带火把,前面开路。”
“是!”护卫点燃火把,毫不犹豫地钻入洞口。
沈温玉紧随其后。
漆黑的密道被火把点亮,显现出了粗糙挖掘的土壁,上面还残留着铁器挖掘的崭新划痕。
看来挖掘的时间并不长,就在年前那段时间。
密道并不深,前行约莫百十步,前方隐约透出微光。
护卫在前头低声示警:“大人,到头了,上面像是木板。”
沈温玉示意护卫熄灭火把,只留下微弱的火折子照明。
他侧耳倾听片刻,上方寂静无声。
示意护卫向上轻推。
头顶的木板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外面透进一丝微光。
确认安全后,他才钻出密道。
一股带着枯草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
出口在一间堆满朽木和破烂农具的柴房角落,外面是一个荒草丛生的院落。
看样子,这处宅院己经废弃了许久。
院子不大,正房厢房俱全,只是门窗破败,蛛网遍布。
院墙高耸,墙头长满了杂草。
院门紧闭,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挂在外面。
但这锁……
沈温玉的视线落在锁孔和门闩连接处。
那里有几道极其细微、但明显是新近留下的金属刮擦痕迹。
有人近期从外面打开过这把锁,进出过这里。
这里,就是可以潜入格物司的秘密据点,甚至,可能是内鬼与外界联络的地方。
沈温玉没有贸然进入院落搜查,以免留下痕迹。
他仔细记下院落的布局和周围环境的特征。
“走。”他低声命令,与护卫迅速退回密道。
回到料场,沈温玉用煤灰仔细掩盖了痕迹,确保从表面看不出任何异常。
沈温玉吩咐两个护卫:“你们,立刻派人去查,格物司东墙外这片区域,所有废弃的宅院,特别是符合我们刚才所见特征的,查清它的来历,原主人是谁,现在归谁管,近期可有任何异常动静。”
“是。”
两名护卫躬身应是,转身快步离去。
沈温玉并没有回去,而是走向那变得死寂的炼铁工坊。
他需要重新审视每一个出问题的环节,从中找出更多的线索。
他来到破裂的风箱前,仔细查看那牛皮的裂口。
裂口边缘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灰败色,像是被某种强腐蚀性的东西处理过。
他又走到那些碎裂的砂型模具旁,捻起一点砂土。
触感干涩,缺乏应有的粘性。
显然,有人在配制砂土时,故意更改了某种关键辅料的比例,或是掺入了破坏其结构的东西。
淬火池边,那池水依旧浑浊不堪。
沈温玉用细布过滤后,发现水底沉淀着一层滑腻的灰白色粉末,正是石灰!
最后是锻打台。
松动的底座并非自然损耗,固定用的榫卯结构有清晰的撬动痕迹。
好手段!
每一种破坏都极其隐蔽,且针对性极强,需要不同的知识和工具才能完成。
这绝非一人所为,更像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协同行动。
就在此时,护卫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大人,查到了!”护卫压低声音,凑近沈温玉,“东墙外那片废弃的宅子不少,但符合您描述的那处院落,小的查到了一些眉目。”
“那院子原本是前朝一个犯官的产业,抄家后一首荒废着。几年前,被一个京城的富商低价买了下来,但从未修缮,也没人居住。”
“小的顺藤摸瓜,查了查这钱姓富商的底细。此人极其圆滑,在京中经营绸缎生意,逢年过节对各衙门都疏通得极为周到,礼单厚重,人脉颇广,表面上看,挑不出任何错处。”
沈温玉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眼中精光一闪:“一个从不修缮、无人居住的废宅,一个八面玲珑、看似无懈可击的富商……有意思。接着查!挖地三尺,也要把这富商的真实背景,以及他与这废宅之间真正的联系给我挖出来!”
“是!”近卫领命而去。
屋内只剩下沈温玉一人,他看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料峭的寒意似乎也透过窗棂渗入屋内,带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敌人己经露出了獠牙,而且比预想的更加凶狠和狡猾。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被当作“物证”带回来的东西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块被割裂的风箱牛皮上。
那手法确实精妙,若非存了疑心仔细检查,极易当作意外损耗。
沈温玉将牛皮凑得更近,指尖沿着那细微的、被药液腐蚀过的割痕边缘缓缓滑过。
突然,他的动作凝滞。
就在那割痕的最末端,几乎难以察觉的地方,竟沾染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油亮的反光。
不是水渍,更像是……油渍?
而且,这油渍的气味……
沈温玉立刻将那块牛皮凑到鼻尖,屏息凝神,仔细辨别那缕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
不是寻常灯油的煤烟味,也非桐油的涩味,这气味,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某种罕见香料和矿物油的独特味道。
这气味,他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沈温玉闭上眼睛,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
兵部衙署,赵阁望的书房!
他曾经在赵阁望的书房闻到过!味道极其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