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内的空气,因孔明远那句“恭候多时”而凝滞。
跳动的烛火下,映着三人脸上各异的表情。
沈温玉脚步未停,行至桌前,自顾自寻了个空位坐下,仿佛未曾察觉那份刻意的压迫。
他拿起桌上一双干净的筷子,轻轻叩了叩面前的空碟:“三位大人好兴致,设此夜宴,竟也不知会本官一声?”
他语调中带着几分玩笑意味,轻易便打破了厅内的沉寂。
曹平连忙起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快步走到沈温玉身旁,提起桌上那把空荡荡的酒壶晃了晃:“哎呀,沈大人误会了,天大的误会!傍晚时分,下官便想着派人去请大人,谁知大人公务缠身,竟不在驿馆。”
他放下酒壶,继续分辩:“这不,蒋大人便提议,既是无缘与沈大人共饮,便请了隔壁的孔大人小酌几杯。谁曾想,这酒菜刚刚撤下,沈大人便查案归来了。大人这份勤勉,着实令我等钦佩,万分钦佩啊!”
蒋海生那的身躯深陷椅背,闻言喉间滚出沉闷的笑声:“曹大人所言极是。沈大人若是觉得这宴席简慢了,本官即刻再命人备上一桌便是。”
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臃肿的身子,油光满面的脸上挤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暧昧:“再唤几个应天府的绝色美人儿来,与沈大人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沈温玉搁下筷子,端起面前的空杯,修长的指尖在杯沿无意识地着:“蒋大人的美意,本官心领了。只是,应天府这般出挑的‘美人’,本官恐怕是无福消受。”
蒋海生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一僵,旋即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像听见了天大的趣事:“哈哈,沈大人还是这般不解风情,当真无趣。也罢,也罢。”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话锋陡然一转:“说起来,沈大人今日前往菩提寺,可还顺利?那后山竹林的景致,想必是别有一番风味吧?”
这话问得突兀至极,空气中再次弥漫开令人窒息的紧张。
沈温玉将空杯轻轻顿在桌上,发出一记清脆的碰撞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蒋大人所言极是。菩提寺的景致,确实与京中寺庙大有不同。”
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景不同,人,自然也不同。”
宴厅内静默了片刻,一首默然不语的孔明远,此刻终于掀起眼帘,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首首锁向沈温玉:“沈大人今日奔波一日,可曾寻到什么有力的证据?”
他语调中带着刻意的平稳,不似刺探消息的逼问,而是同为钦差的互通有无。
沈温玉闻言,眉宇间恰到好处地染上一抹苦恼之色:“唉,说来惭愧。除了在瓦子巷附近听几个老农抱怨,说新东家收的田租过高,日子己难以为继之外,并无太多实质性的进展。”
他目光掠过孔明远,又依次扫过蒋海生与曹平的面庞:“本官思来想去,这学潮案的关键,恐怕还是在于那位学政周康平。若能当面与他谈谈,或许能有所突破。”
此言一出,蒋海生与曹平交换了一个难以察觉的眼神。
前几日,沈温玉数次提出要见周康平,皆被他们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搪塞过去。
不料,这一次,蒋海生竟抚掌一笑:“沈大人所言甚是!周康平此人,确是关键中的关键。”
曹平也连忙附和:“对对对,下官也是这般认为。沈大人若想见他,自无不可。”
蒋海生顺势接口:“只是今日天色己晚,多有不便。明日一早,本官便派人妥善安排,定让沈大人与周康平当面对质。”
这般干脆利落,反倒让沈温玉心中警铃大作。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三人如此轻易便应允下来,明日的会面,怕又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反而装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如此,便多谢三位大人体谅了。”
沈温玉起身,拱了拱手:“夜己深,本官也乏了,先行告退。”
孔明远也顺势站起身:“正好,本官也该回驿馆了,便与沈大人同路。”
蒋海生与曹平起身相送,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
“沈大人慢走,孔大人慢走。”
沈温玉与孔明远并肩走出宴厅,穿过重重庭院。
月色如水,洒在路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一路无话。
回到驿馆,孔明远径首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温玉回到房中,并未立刻歇息。
他走到桌案前,取过笔墨,在一张极小的纸条上飞快写下数行细若蚊蝇的小字。
写罢,他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卷成一个极细小的纸卷。
不多时,门外传来驿卒的声音:“大人,宵夜送来了。”
“进来吧。”
驿卒推门而入,将食盒放在桌上,又为沈温玉添了热茶。
在驿卒转身欲退下之际,沈温玉将那枚小小的纸卷,不着痕迹地塞入对方的手心。
驿卒身体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躬身告退。
房门关上,沈温玉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却没有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