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驿馆外便传来了车马声。
朱信锦搓着手,笑意盈盈:“沈大人,下官特来引路,周学政那边己经安排妥当了。”
沈温玉颔首,走出房门。
孔明远恰从对面房间出来,一身整齐官服,依旧是那副肃穆到近乎冷漠的模样,不见分毫昨日的阴沉。
沈温玉停步:“孔大人,今日可要同去?”
孔明远整理了一下袖口,漫不经心:“本官今日尚有他务,沈大人自行前往便是。”
此人,竟连敷衍也懒得了么。
亦或者,周康平那里,己是为他沈温玉量身打造的绝境?
沈温玉不再多言,转身下楼。
楼梯转角,与一名端着水盆的驿卒擦肩而过。
沈温玉脚步未顿,极轻微地颔首示意。
驿卒低垂着头,继续前行,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周康平的府邸坐落在一条僻静小巷深处,青砖灰瓦,门面不大,甚至比某些富裕商户更显简素,与其学政身份颇为不符。
朱信锦在前面引路,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只是偶尔瞟向沈温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难解的意味。
“周学政近来缠绵病榻,精神不济,还望沈大人体谅一二。”朱信锦在卧房门外停下,侧过身,让了来路。
沈温玉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一股浓重的汤药气味混杂着房内久未通风的浊气,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的卧房内,床榻之上,一人形容枯槁,面色蜡黄,毫无生气,双目深陷,嘴唇干裂,正是应天府学政周康平。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张脸和一双瘦骨嶙峋的手。
听见开门声,周康平费力地转过头,见到沈温玉身着官服,挣扎着便要撑起身子行礼。
“周学政不必多礼,安心养病要紧。”沈温玉上前几步,阻止了他的动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此人病容憔悴,不似作伪。
“下官……下官有罪……有负皇恩……累及沈大人为应天府之事奔波劳碌,实在是……咳咳……”周康平声音嘶哑虚弱,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喘息一阵,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学潮一事,陛下与朝廷都十分关切。周学政身为地方学政,亦是此案的关键人物,本官今日前来,便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沈温玉带着不忍,在床边的一张圆凳上坐下。
周康平费力地喘息了几声,眼神中带着几分惶恐与无助:“那些学子……唉,他们……他们终究是年轻啊,血气方刚,容易受人蒙蔽,听信谣言……说什么学田被无故侵占,学政贪墨,皆是……皆是无稽之谈,是有人蓄意构陷!”
他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床头边一只小几上堆放着的一叠文书:“这些……这些皆是学田置换的文书、账目……每一笔都有据可查,均是依照朝廷规矩,与府衙、户部共同商议定下,文书齐全,手续完备,何来……何来侵占一说?”
他越说越激动,气息也越发不稳:“下官……下官在应天府为官十数载,一向兢兢业业,自问无愧于心,一心只为教化地方,为朝廷培育栋梁,却不想……不想会招来这等泼天横祸……咳咳咳……”
“蛊惑?”沈温玉恰到好处地提出疑问,“周学政可知,是何人蛊惑学子?”
周康平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官……下官愚钝,实不知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只知那日,学子们突然群情激奋,冲击府衙……下官……下官有失察之责,未能及早平息事端,甘愿领受朝廷任何责罚。”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将所有责任都归咎于“被人蛊惑”以及自己的“失察”,把自己摘得干净,仿佛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沈温玉端详着他那张因病痛而扭曲的脸:“卢三,你可认得此人?”
提及这个名字,周康平的身体微微一震,随即用一阵更为猛烈的咳嗽掩饰了过去:“咳咳……认得……是官学的一名学子……平日里,也算……也算勤勉向学,只是性子有些偏激……下官万万没有想到,他会……会是带头闹事之人……”
“他死了。”沈温玉平静陈述。
周康平猛地睁大了那双浑浊的眼睛,眼中掠过一抹惊惧,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睑,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悲悯:“唉……可怜……真是可怜啊……年纪轻轻,何至于此……”
沈温玉不再追问卢三之事,转而问起学田的具体经营、田租收取以及收益去向等细节。
周康平的回答依旧是那般滴水不漏,将所有具体的账目和经营事务都推说是由府衙指派的专人负责,自己身为学政,主要精力皆在教学督导之上,对于学田的实际收支情况“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每年按例拨付给官学的款项从未短少。
一番问话下来,周康平始终维持着病弱无辜的姿态,言语间虽有破绽,却苦无实证。
沈温玉缓缓起身:“周学政所言,本官会仔细核查。你且好生休养,本官改日再来探望。”
他转身,朝着房门走去。
“沈大人,且慢!”身后,周康平的声音突然响起,竟比方才问话时洪亮了不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沈温玉停步,回身。
只见床上的周康平一把掀开了盖在身上的厚重棉被,露出了里面穿着的单薄寝衣。
他动作迅捷从枕下摸出一柄短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抹冷厉的光芒。
他踉跄着从床上翻滚下来,赤着脚,手持短刀,双目赤红朝着沈温玉扑了过来!
“大人小心!”一首守在门外,只探进半个身子的朱信锦见状,惊呼出声,脸色煞白。
沈温玉眼神一凝,脚下微错,便要侧身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然而,周康平的目标,似乎并非是他的要害。
那柄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就在即将及身的前一刹那,周康平的手腕猛地一翻,竟是将那冰冷的刀柄,朝着沈温玉的方向狠狠一送!
沈温玉几乎是出于本能抬手去格挡。
坚硬而冰凉的刀柄,重重撞入他的掌心,被他下意识握住。
与此同时,周康平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吼一声,合身朝着那锋利的刀尖猛地撞了上去!
“噗!”
那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沉闷清晰,在这死寂的卧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鲜血,迅速染红了周康平胸前那片单薄的白色寝衣。
他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沈温玉,脸上却勾起一抹诡异笑容,仿佛解脱,又仿佛带着某种得逞的快意。
“沈……沈大人……你……你逃不掉的……”
他的声音微弱,话未说完,身体便软软地向后倒了下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短刀依旧插在他的胸口,刀柄还握在沈温玉的手中。
几乎在周康平倒地的同一瞬间,卧房那扇本就虚掩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把推开,一个妇人凄厉尖叫声骤然响起,划破了这条僻静小巷清晨的宁静。
“啊!杀人啦!钦差大人杀人灭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