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篝火渐次熄灭时,唐冥仍站在木台最高处。
他的靴子碾过被踩碎的草屑,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却盖不住风里越来越浓的腐甜——那气味像极了三年前在深渊裂缝前,他看见百万魂兽腐烂成脓时的味道。
“唐大人?“改革先锋的声音从台下传来。
这个总爱把算盘别在腰上的精瘦男人此刻抱着一摞皮卷,发梢还沾着木屑,“议事帐篷的炭火烧旺了,您说要召我们商量防务。“
唐冥低头,看见改革先锋脚边还堆着半袋未拆封的火油。
他想起方才动员时,这男人举着算盘喊“每粒粮都要算到刀刃上“的模样,喉结动了动:“等会儿你把各队的存粮清单拿来。“他顿了顿,指尖轻轻叩在腰间的昊天锤上,锤体的冥界符文随着动作泛起微光,“我要知道,如果断粮三天,能撑到星湖的有多少人。“
改革先锋的手指在算盘上无意识拨了两下,忽然顿住。
他抬头时,额角的汗在月光下闪了闪:“您...是闻见那股味了?“
唐冥没回答,只是转身走下木台。
路过药庐时,他瞥见神圣守护者正蹲在檐下,用短刃削着一截黑木——那是她新制的淬毒飞针。
月光落在她脸上,照出眼下淡淡的青影。“准备得如何?“他停步。
神圣守护者的短刃顿了顿,木屑簌簌落在她沾着血渍的皮靴边:“伤兵营能腾挪出三十张床,止血草不够,我让药童去后山林子采了。“她抬头,目光扫过唐冥的胸口,“罗刹印记又疼了?“
唐冥摸了摸心口。
那枚暗红印记从锁骨蔓延到心口,此刻正像有冰锥在皮下搅动。
他想起比比东种下印记时说的“这是你与我血脉相连的证明“,喉间泛起腥甜:“三刻后,议事帐篷。“
当三人在帐篷里坐定,民意代表正用袖口擦着眼睛——他方才去了趟伤兵营,看见断腿的小战士攥着半块烤薯不肯吃,说要留给更饿的人。“唐大人,“他吸了吸鼻子,炭灰蹭在脸颊上,“百姓们送的粮车,后日就能到。
可...“
“可暗夜之主不会等后日。“唐冥展开地图,指尖按在星湖与营地间的密林区,“方才我在台上闻到的气味,是深渊生物的腐血香。
幻影阁大长老曾说过,暗夜之主的坐骑是深渊巨蟒,吐息带这种味。“他抬头,看见神圣守护者的短刃在掌心转了个圈,改革先锋的算盘珠子突然“咔“地崩出一颗——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所以我的部署改了。“唐冥抽出昊天锤,锤尖在地图上划出三道线,“侦察队提前两刻出发,由我带十人队先行探路。
神圣守护者,你率进攻组在密林外五里设伏,等我信号就截断敌后路;改革先锋,把粮车改道走溪谷,派三个刀盾手押车——“他突然停住,盯着民意代表攥得发白的拳头,“老周,你留在营地。“
“凭啥?“民意代表猛地站起来,粗布衣裳蹭得桌角的茶盏叮当响,“我老家的汉子能扛着粮袋翻三座山,我就不能扛着刀守营门?“
“因为营里的百姓需要你。“唐冥按住他的肩膀,掌心能摸到对方粗布下凸起的骨节,“方才那小战士不肯吃烤薯,是因为他娘在信里说'听民意代表的话'。
你站在粮库前,比十个刀盾手都管用。“
民意代表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碗灌了一口。
茶水顺着下巴滴在地图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那...那我去把粮库的门锁换成新的。“他转身时,唐冥看见他袖口沾着的炭灰,正是方才替伤兵烤薯时蹭的。
出了帐篷,夜色更沉了。
唐冥带着侦察队走进密林时,鞋底碾碎了一片带血的鳞甲——暗紫色,指甲盖大小,边缘还沾着黏液。“停。“他抬手,身后的队员立刻散开成半圆。
林子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
原本向南的风卷着腐味倒灌回来,夹杂着细碎的呜咽。
唐冥的昊天锤突然发烫,冥界符文像活了般爬满他的手背。
他蹲下身,用锤柄挑起一截断箭——箭杆缠着黑纱,尾羽是血鸦的羽毛。
“是暗夜之主的暗鸦卫。“身后的老侦察兵压低声音,他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白,“三年前我在落日森林见过,他们的箭抹的是深渊蝮蛇毒,中箭者三息内失音。“
唐冥的瞳孔缩成细线。
他想起方才在高台上,云层里闪过的幽蓝光点——那不是幻影阁大长老的眼睛,是暗鸦卫的探路魂导器。“传令,“他扯下腰间的狼头令旗,“让神圣守护者提前设伏,改在密林三里处。“
话音未落,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浑身是血的信使撞开灌木,怀里的信筒还滴着血:“唐...唐大人!“他的喉咙里发出嘶鸣,显然中了毒,手指拼命指向东方,“暗...暗夜之主的大军...在星湖东岸...集结...“
唐冥抓住他的手腕。
信使的皮肤已经开始泛紫,腕脉跳得像擂鼓:“多少人?“
信使张了张嘴,血沫混着黑紫色黏液涌出来。
他颤抖的手指比了个“三“,又比了个“五“——三十五队?
三万五千?
唐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信使,对老侦察兵道:“带他回营地,让药庐用冰魄草吊命。“
等信使被抬走,唐冥摸出怀里的青铜哨子。
这是他与神圣守护者的暗号,三长两短代表紧急变阵。
哨音穿透密林时,他看见云层里的幽蓝光点突然密集起来,像被捅了窝的马蜂。
第二次动员大会是在篝火重新点燃时召开的。
唐冥站在新搭的石台上,望着台下攥紧武器的战士、攥紧农具的百姓,还有攥紧药囊的医者,突然想起六十年前那个喂小狼崽吃干粮的自己——那时他以为只要够强就能保护想保护的人,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力量藏在这些发亮的眼睛里。
“星湖的水是甜的。“他的声音比方才更沉,“等打完这仗,我们要在湖边种稻子,种桃树,让孩子们光着脚在田埂上跑。“他举起昊天锤,冥界符文在火光中流转如活物,“但首先,我们要让暗夜之主知道——“
“敢碰我们的稻子,就拆了他的骨头当肥料!“改革先锋突然吼了一嗓子。
他的算盘不知何时别在了胸前,珠子被攥得咔咔响。
“拆了他的骨头当肥料!“台下的呼喊像滚石,从最前排的刀盾手,滚到最后排的老铁匠,滚到抱着小孙女的农妇怀里——那小丫头举着根树枝,也奶声奶气地喊。
民意代表站在粮库前的石墩上,举着半块烤薯:“等打完仗,我请大家吃烤薯!
管够!“他的炭灰脸被火光照得发亮,像块烧红的煤。
就在这时,帆布帐篷的门被撞开。
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盔甲上的铁片撞出刺耳的响。
他的脸色比阴云还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直到他抬起手,众人这才看见他掌心攥着半截带鳞的尾巴,暗紫色的黏液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帐篷里的喧哗声突然消失了。
唐冥望着那截尾巴,喉咙里的冰锥突然刺得更深。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混着远处密林中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鸦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