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医院,急救中心。
刺眼的红灯在“手术中”三个字上方疯狂闪烁,像一颗悬在深渊之上的、跳动的心脏,每一次明灭都牵动着门外所有人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血腥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手术室厚重的金属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门外,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厉沉渊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背靠着冰冷光滑的墙壁,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下滑落,最终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昂贵的西装外套沾满了灰尘和褶皱,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头发凌乱不堪,额角甚至还有一块不知道在哪里撞出的淤青。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手术门,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己经被那扇门吞噬了进去。
他的双手,沾着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血,嘴角破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一路上的疯狂。从看守所到医院,他几乎是把油门踩进了油箱,闯了不知多少个红灯,好几次险象环生,最后几乎是撞开医院大门冲进来的。阿城在后面紧追不舍,心惊肉跳。
当他看到被推入手术室前那一刻的林晚时,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她躺在移动病床上,身上盖着染血的白色被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是死人般的灰败,嘴唇青紫,毫无生气。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冰冷得吓人。各种管子插在她身上,连接着冰冷的仪器,发出单调而急促的报警声。医生护士围着她,语速飞快地喊着什么“血压测不出!”、“血氧持续下降!”、“快!肾上腺素!准备电击!”。那画面,比阿城偷拍的照片要残酷百倍、千倍!那不是一个活人,更像是一具刚从坟墓里拖出来的、残破的躯壳!
而他,就是那个亲手将她推入坟墓的刽子手!
“晚晚……晚晚……”厉沉渊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他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那扇门,指尖却在距离冰冷的金属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下。他不敢碰。他怕一碰,那扇门就会打开,宣告他最终的审判。
阿城站在几步之外,同样脸色苍白,额头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渗出的血迹染红了纱布。他看着老板这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是看守所那个实习陈医生发来的,简短描述了林晚在看守所的惨状和拒绝治疗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阿城的良心。
“厉总……”阿城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忍,“陈医生……就是看守所那个医生……他发了信息来……说林小姐她……在看守所的时候,就己经……己经放弃自己了……她拿到胃癌确诊书后……就……不想活了……”
放弃自己……不想活了……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厉沉渊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死死盯着阿城,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她为什么……为什么会得胃癌?!”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了他一路,此刻终于嘶吼出来,带着绝望的质问。
阿城被他眼中的痛苦和疯狂惊得后退了一步,艰难地开口:“陈医生说……可能……可能跟她长期饮食不规律、精神压力巨大有关……尤其是……尤其是在看守所那种地方,得不到及时治疗,病情恶化得特别快……”他顿了顿,看着厉沉渊骤然变得更加惨白的脸,硬着头皮补充道,“而且……苏小姐的药……肯定也……也加速了恶化……”
苏薇的药!
胃癌!
饮食不规律……精神压力巨大……
为了陪他创业,她熬了多少夜?吃了多少顿泡面?在他为项目焦头烂额、脾气暴躁的时候,她默默承受了多少压力?在他为了苏薇冷落她、甚至最终将她推入深渊的时候,她的精神又是如何被一点点摧毁碾碎的?
是他!是他厉沉渊!是他亲手将那个曾经鲜活坚韧、像野草一样顽强、用满腔赤诚爱着他的林晚,一点点逼到了胃癌的绝境!然后又用牢狱之灾、用苏薇的毒药,将她彻底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噗——!”
又是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厉沉渊猛地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溢出刺目的鲜红!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那灭顶的、足以将他灵魂都碾碎的悔恨和剧痛!
“厉总!”阿城惊呼,想上前搀扶。
“滚开!”厉沉渊猛地挥开他,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极致的痛苦而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丢进油锅的虾米。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不是哭,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悲鸣。
“是我……是我害了她……”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自我厌弃的绝望,“是我瞎了眼……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我怎么会相信苏薇……我怎么会……怎么会那样对她……”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出租屋里,她为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笑容明媚而温暖;
创业初期,她陪他熬通宵整理资料,困得小鸡啄米,却坚持给他按摩肩膀;
她胃痛时,悄悄按着腹部,却在他询问时强笑着说“没事”;
她看到他疲惫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
而他对她呢?疏离,利用,怀疑,最后是冷酷无情的背叛和毁灭!
“晚晚……对不起……对不起……”厉沉渊的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只有身体上的剧痛,才能稍微缓解一点那噬心蚀骨的悔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求你别死……给我一个机会……求你……”
他像个最虔诚也最卑微的罪人,在手术室门口,在冰冷的地狱里,一遍遍地忏悔,一遍遍地祈求。额头上很快磕出了淤青,渗出血丝,混着嘴角的血迹和脸上的泪水(他终于流下了眼泪),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昔日商界新贵的冷峻风采。
周围的护士、病人家属,纷纷投来或同情、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但厉沉渊己经完全感觉不到了。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扇紧闭的手术门,和门内那个正与死神搏斗的、被他亲手摧毁的女人。
阿城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拿出手机,悄悄拍下了厉沉渊此刻狼狈忏悔的样子,然后迅速编辑了一条信息,连同之前看守所陈医生发来的关于林晚惨状的描述,一起发送了出去。收件人,赫然是林晚那个被她标注为“家”的号码——林氏集团董事长,林晚的父亲。信息末尾,他加了一句:
【林小姐病危抢救,情况危急。林董,请速来市一院急救中心。厉沉渊……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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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内,是无影灯下无声的战争。
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主刀医生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护士动作迅捷而精准地传递着器械,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却又让人心悬一线的滴滴声。
林晚躺在手术台上,身体被无菌布覆盖着,只露出需要手术的腹部区域。她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麻醉状态下,她毫无知觉,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精致瓷器,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手术刀划开皮肤,露出内部的情况。主刀医生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腹腔粘连严重!肿瘤位置刁钻,体积比影像显示的要大!侵犯范围广!出血点太多!血压维持不住!快!加压输血!通知血库再送O型血!快!”医生急促而冷静地命令着,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百倍!长期的营养不良、精神折磨、狱中恶劣的环境、加上苏薇毒药的催化,让她的身体早己千疮百孔。癌细胞像疯狂的藤蔓,在她脆弱的脏器间肆意蔓延扎根。每一次止血都异常艰难,每一次剥离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血氧还在掉!”
“心率不稳!”
“准备除颤仪!”
冰冷的仪器警报声如同催命的符咒。
手术室外,厉沉渊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扇门,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即将断裂的弓。他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却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晚晚……撑住……求求你……撑住……”他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指甲断裂,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冷酷、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卑微的祈求。只要能换她活下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用他的命去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手术室内,医护人员在与死神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汗水浸透了他们的手术服。血液一袋袋输入林晚冰冷的身体,试图唤醒那微弱的生机。电击的电流让那具瘦弱的身体在无意识中弹跳。
终于,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惊险的抢救后,主刀医生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
“出血点……暂时控制住了!肿瘤……姑息性切除大部分……清理腹腔……准备关腹……生命体征……暂时稳住了!”
暂时稳住了!
这五个字,如同天籁之音!
护士们迅速而有序地进行着后续工作。监护仪上的数字虽然依旧虚弱,但总算脱离了最危险的临界点。
手术室门上的红灯,终于熄灭了。
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气扑面而来。主刀医生率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手术帽下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
厉沉渊像一头被惊醒的猛兽,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扑了过去!他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医生都皱起了眉。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希冀:
“医生!她怎么样?!她活下来了吗?!啊?!”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浑身血迹和泪痕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见过太多病人家属,但像这样绝望到极致又爆发出如此强烈求生欲的,很少见。
“手术……暂时成功了。”医生沉声道,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病人情况非常危重,肿瘤恶性程度高,手术只能切除大部分,后续转移风险极大。这次大出血严重透支了她的生命力,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基础状况极差,她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立刻转入ICU重症监护室密切观察。七十二小时,是关键。能不能挺过来……就看她的求生意志和造化了。”
暂时成功……没有脱离危险期……七十二小时……求生意志……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厉沉渊心上,让他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又变得摇摇欲坠。
“ICU……ICU……”他失神地喃喃着,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追问,“我能看看她吗?就一眼!医生,求求你!让我看她一眼!”
“不行。”医生断然拒绝,“病人现在极其脆弱,需要绝对无菌环境。家属不能进去探视,只能在ICU外等候。我们会全力救治,请相信我们。”他挣脱开厉沉渊的手,对护士交代了几句,便疲惫地离开了。
很快,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林晚被推了出来。她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胃管、引流管、尿管、深静脉置管、呼吸机管路),连接着复杂的监护仪器。氧气面罩下,她的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像两片脆弱的蝶翼。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但仪器屏幕上那微弱跳动的线条,显示着她生命的脆弱。
“晚晚!”厉沉渊想扑上去,却被护士和护工拦住了。
“家属请让开!病人需要立刻进ICU!”护士的声音不容置疑。
厉沉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移动病床被推着,从他面前经过,向着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方向而去。他下意识地追了两步,却又猛地停住。他怕自己身上的气息,会污染了她赖以生存的空气。
病床推过拐角,消失不见。
厉沉渊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巨大的空虚感和更深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手术成功了,但战斗远未结束。那扇ICU的门,成了新的、更煎熬的审判之门。
他缓缓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再次无力地滑坐到地上。这一次,他没有嘶吼,没有痛哭,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沾满血迹和灰尘的双手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
忏悔的序幕刚刚拉开,而等待他的,是更加漫长而痛苦的炼狱。ICU里那个微弱的心跳,成了他余生唯一的救赎,也是对他最残酷的惩罚。
阿城默默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瓶水和一包纸巾,没有说话。他看着走廊尽头ICU那冰冷的指示灯,心中默默祈祷:林小姐,你一定要撑住。
而就在这时,医院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刻意拔高、带着哭腔和“惊慌”的女声:
“阿渊!阿渊!你在哪里?晚晚怎么样了?天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苏薇,终于“闻讯”赶来了。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眼中却硬是挤出了几滴泪水,一副心急如焚、泫然欲泣的模样。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狼狈坐在地上的厉沉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而怨毒的寒光。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