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霍渊残破的意识。没有痛楚,没有声音,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仿佛沉入了星脉最冰冷的深处,又似漂浮在宇宙荒芜的角落。唯有断肩处那空荡荡的虚无感,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提醒着他失去的沉重。
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冷气息,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星芒,艰难地刺入这片死寂的黑暗。是白璃的气息,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微弱、都要飘摇,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这缕气息缠绕着他冰冷的意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牵引,试图将他从沉沦的深渊中拉回。
“…渊…”
极细微的呼唤,带着灵魂撕裂的颤音,穿透意识的屏障。
霍渊猛地挣扎起来!如同溺水者冲破水面,沉重的眼皮被强行掀开,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失明,随即是剧烈的眩晕和排山倒海般的剧痛!断肩处传来的撕裂感让他几乎再次昏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和枯竭的经脉,如同无数钢针在体内搅动。
“呃…!”他痛苦地蜷缩,视线在模糊与清晰间剧烈晃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温暖的篝火光芒。他们似乎在一处相对完好的石厅角落,头顶是崩塌了一半的穹顶,破军星泣血的光芒透过缝隙洒下,在布满灰尘和血迹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的头枕在一处温软却异常单薄的膝上。霍渊艰难地转动眼珠,向上看去。
白璃。
她低垂着头,散乱的长发如同失去光泽的银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心口那柄青铜匕首依旧刺目地挺立着,伤口周围的灰败己经蔓延至脖颈,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蜡色。最让霍渊心脏骤停的是她的身后——原本九条华美灵动的狐尾,此刻只剩下三条虚幻的、如同随时会消散的光影,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面。其余六条根部,是六个触目惊心、依旧流淌着微弱银血的断口!
她正用仅存的、微微颤抖的右手,蘸着一种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墨绿药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霍渊右肩那狰狞的断口边缘。她的指尖冰凉,每一次触碰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仿佛那简单的动作都在消耗着她最后的生命力。断口处,被剜掉血肉和金属碎片的创面,暴露着焦黑的骨茬和被魔气侵蚀后呈现出暗金脉络的筋肉组织,药膏涂抹上去,发出滋滋的轻响,升起缕缕带着腥臭的黑烟。
“璃儿…你的尾巴…”霍渊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锥心的痛楚。他挣扎着想坐起,却被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按住。
是天机阁主。老人坐在篝火旁,本就枯槁的面容此刻更是形销骨立,仅存的右眼深陷眼窝,浑浊的目光紧紧盯着篝火上架着的一个奇特的、由龟甲和星纹金属构成的坩埚。坩埚内,几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矿石正在幽蓝色的火焰中缓缓熔融、旋转、碰撞。那些矿石霍渊认得——是之前战斗中收集的、被污染程度相对较轻的星髓碎片,以及…赤炎在魔窟中找到的、蕴含着微弱星辰意志的“星骸”残片!
“别动。”天机阁主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她在用九尾狐的‘续命膏’和断尾精血,强行封住你伤口蔓延的魔蚀…代价…是她的根基和寿元…”老人没有抬头,枯瘦的手指却凌空点向霍渊的断肩,“看。”
霍渊顺着他的指引,强忍剧痛看向自己的断肩创面。在药膏和那微弱银血的作用下,那些原本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暗金魔纹,竟真的被暂时压制、凝固在了伤口边缘,如同被冰封的毒蛇,虽未根除,却暂时停止了向躯干的侵蚀!代价,是白璃身后那六个流淌着生命本源的断口!
“为什么…”霍渊的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血泪混合着污浊滑落。
白璃似乎听到了,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只是用更低微、更虚弱的声音道:“…你说过…要包…鼠肉饺子…”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的不再是血沫,而是带着点点星芒的银色光点——那是她燃烧殆尽的魂魄碎片!
就在这时,篝火上的坩埚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坩埚内,那些被熔炼的星髓与星骸碎片,在幽蓝火焰的煅烧和天机阁主指尖引导的星力催化下,终于彻底融合、坍缩!光芒散去,坩埚底部,静静地悬浮着一团拳头大小、如同液态星云般的奇异物质!它呈现出深邃的暗银色,内部流淌着无数细碎的湛蓝星光,如同将一片微缩的星河封印其中,散发出纯净、古老却又带着新生般坚韧的星辰波动!
“成了…”天机阁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仅存的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枯槁的面容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以星骸为骨,以残存星髓为脉,以北斗杀伐意志为魂…冠军侯,你的新臂,当由此物铸就!”
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悬浮的液态星云之上!精血瞬间被星云吸收,化作无数道细密的血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在星云内部游走、勾勒!与此同时,老人双手在虚空中急速划动,指尖带起道道残影,繁复玄奥的星纹如同烙印般,一层层叠加在那团液态星云之上!
“凝!”天机阁主一声断喝!
液态星云剧烈震动,猛地向内坍缩!刺目的星光再次爆发!待光芒散去,一截形态初具、闪烁着暗银与湛蓝交织光泽的“手臂”,静静悬浮在坩埚之上!它并非血肉,而是由纯粹的星辰物质构成,轮廓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天然纹路,内部流淌的湛蓝星芒如同血脉搏动!一股沛然、纯粹、却又带着古老兵戈杀伐之气的星辰之力,从中弥漫开来!
“星骸臂!”天机阁主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狂热,“引星力入体,与尔血脉相连,意志相通!此臂,便是你新的破军之枪!”
霍渊看着那截悬浮的星辰之臂,感受着那与自己体内残存星力、冠军侯印隐隐共鸣的波动,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但这火苗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如何接续?这星骸臂蕴含的力量如此霸道,他残破的躯体如何承受?断口处那被白璃强行压制的魔蚀,是否会成为融合的阻碍甚至引发反噬?
“接续…需媒介…”天机阁主的目光转向白璃,眼神复杂,“星骸臂属极阳极刚的星辰杀伐之力,而你的断口被魔蚀污染,阴阳相冲,刚柔难济…若无至阴至柔、又与你生命本源相连之物为引,强行融合,只会引发星力暴走,魔蚀反噬,形神俱灭!”
至阴至柔…生命本源相连…
霍渊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他猛地看向白璃!
白璃似乎早就知晓。她缓缓抬起头,那张灰败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决然的平静笑意。她不再压制身后那三条仅存的、虚幻的狐尾光影。其中一条狐尾轻轻扬起,尾尖燃烧起纯净的、毫无温度的银白色火焰。
“九尾…通阴阳…”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坦然,“我的尾纹…便是…最好的…引子…”
“不!绝对不行!”霍渊嘶吼着,试图挣扎起身阻止。失去尾巴对狐族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那是根基,是道行,是生命!她己经断了六尾,仅存的三尾是她维系心脉、延缓蚀星蛊爆发的最后屏障!再断尾,无异于亲手掐灭她最后的生机!
“由不得你!”天机阁主的声音骤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枯瘦的手掌猛地按在霍渊的胸口冠军侯印上!一股苍茫雄浑的星力瞬间涌入,如同无形的枷锁,将霍渊死死禁锢在原地,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你想让她所有的牺牲白费吗?!你想让卫帅的守护彻底崩塌吗?!想看着魔胎卷土重来,吞噬你所珍视的一切吗?!接上它!带着她的意志,活下去!战斗下去!”
老人的吼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霍渊的灵魂上!他目眦欲裂,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白璃身后那条燃烧着银焰的狐尾,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决绝,缓缓地、坚定地……**自行断裂**!
“唔…!”没有惊天动地的惨叫,只有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白璃喉间溢出。断裂的狐尾并未落地,而是在脱离躯体的瞬间,化作一道纯粹由银白符文和星火构成的光流!这光流如同拥有生命,带着白璃最后的不舍与祝福,温柔却又无比迅疾地缠绕向悬浮在空中的星骸臂!
‘嗡——!’
星骸臂接触到银白光流的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嗡鸣!原本刚猛霸烈的星辰之力,如同被注入了清冽的甘泉,瞬间变得温润而富有灵性!暗银与湛蓝交织的臂身上,浮现出无数道细密、玄奥、流转着月华般清辉的银色纹路,与原有的星辰轨迹完美融合!一股阴阳相济、刚柔并生的奇异平衡感,从中散发出来!
“就是此刻!”天机阁主眼中精光爆射!他双手结印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带起一片残影!悬浮的星骸臂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对接向霍渊那狰狞的断肩创口!
断口处,被白璃续命膏和精血压制的暗金魔纹仿佛感受到致命的威胁,疯狂地扭动、反扑!试图阻挡这新生的星辰之臂!
“滚开!”天机阁主须发皆张,厉喝声中,他仅存的右眼猛地爆裂!一股蕴含着生命本源和浩瀚星力的血箭,混合着破碎的眼球组织,狠狠喷溅在断口那蠢蠢欲动的魔纹之上!
‘嗤——!’
如同滚油泼雪!蕴含着阁主最后生命精华和破妄星力的血箭,瞬间将那些魔纹灼烧得滋滋作响,黑烟升腾!魔纹发出无声的尖啸,不甘地退缩、凝固!
星骸臂的接口处,那融合了狐尾纹路的银色光流,如同最灵巧的织女,瞬间缠绕上断口边缘的血肉与骨茬!没有粗暴的融合,而是一种奇异的、如同生命生长般的“编织”与“弥合”!纯净的星辰之力与九尾狐的灵性本源,共同化作亿万道细微的光丝,穿透焦黑的骨肉,与霍渊的神经、血管、乃至残存的星力本源,进行着最精密的连接!
“呃啊啊啊——!”无法言喻的剧痛席卷了霍渊的全身!那不仅仅是肉体被强行改造的痛苦,更是灵魂被撕裂又重组的酷刑!断臂处的神经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灼烧!星骸臂内蕴含的磅礴星力,如同决堤的星河洪流,疯狂地冲入他枯竭、破损的经脉!冠军侯印在他胸口疯狂跳动、灼热,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烙铁!同时,一股源自星骸臂深处、属于白璃的、带着清冷月华气息的灵性意志,也温柔却又坚定地融入他的识海,抚慰着那被魔胎意志冲击后留下的创伤与暴戾!
他的身体成了最激烈的战场!骨骼在星力的冲刷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又在狐尾灵性的滋养下飞速重塑、强化!焦黑的皮肉剥落,新的、闪烁着微光的坚韧组织在断口处生长蔓延!意识在剧痛与星力洪流的冲击中浮沉,时而如同被抛入恒星核心般灼烧,时而又如坠入冰封星河般酷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那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霍渊的意识终于从混沌的深渊中艰难浮起。他沉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看向自己的右肩。
那里,不再是空荡的虚无,也不再是狰狞的创口。
一截闪烁着暗银与湛蓝交织光泽、流淌着纯净星芒的手臂,完美地连接在他的躯体之上。臂身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覆盖着如同星辰轨迹般的天然纹路,而在那些纹路的间隙,流淌着月华般清冷的银色光晕——那是白璃的尾纹烙印。五指修长有力,指尖萦绕着细微的星屑。整条手臂浑然一体,仿佛天生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散发着古老、坚韧、又带着灵性的磅礴力量。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手指。
‘嗡…’
指尖的星屑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微微闪烁。一股沛然莫御的星辰之力,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顺着新生的臂膀,瞬间贯通他枯竭的西肢百骸!冠军侯印在胸口发出温暖而有力的搏动,与新臂的力量完美共鸣!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全身,仿佛一拳便能击碎山岳!
然而,这新生的力量带来的并非狂喜。
霍渊的目光,第一时间急切地投向身边。
白璃软软地伏在他未受伤的左臂旁,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她的脸色己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心口的青铜匕首周围,灰败的色泽如同瘟疫般加速蔓延,仿佛随时会将她整个人吞噬。而她的身后,只剩下两条虚幻得几乎看不清轮廓的狐尾光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断裂处,流淌的己不再是银血,而是点点逸散的魂魄光尘。
为了这条臂膀,为了压制魔蚀,为了完成接续…她付出了仅存三尾中的又一尾!也付出了维系生命的最后根基!
霍渊伸出那新生的、流淌着星辰与月华之光的右手。指尖带着微弱的星芒和小心翼翼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白璃那冰冷刺骨的、失去所有光泽的银发,最终停留在她身后那仅剩的两条断尾的根部。断口处传来的,是生命飞速流逝的冰冷触感,以及灵魂破碎的无声哀鸣。
新生的星骸臂传来强大无匹的力量感,足以撕裂大地。
但此刻,抱着怀中这具轻飘飘的、正在一点点失去温度的躯体,霍渊只觉得这条臂膀,重逾千钧。
篝火的光芒在他新铸的星骸臂上跳跃,冰冷的金属与流动的星光交织,映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刻骨的怜惜,以及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更加坚不可摧的决绝。风雪从残破的穹顶灌入,呜咽着,卷起地上散落的灰烬和尚未干涸的暗金血渍。远处,酒泉城废墟深处,那被重创却未被彻底消灭的魔胎意志,如同蛰伏的毒兽,在破军星的血色光芒下,发出低沉而怨毒的共鸣。